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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玄幻魔法 -> 骠骑行——霍去病-> 第十二章 木兰舟老千秋事 第十二章 木兰舟老千秋事
- 第十二章 木兰舟老千秋事
“霍木、水、火、土?”我拿着家府名册对总管霍青山道,“是不是少了一个霍金?”
“是的。 ”霍青山面容上是军人出身的平静,“在漠北之战的时候,霍金随部出征,战死在涉离原的狼牙屿。 ”
“哦。 ”我点头,也是跟着霍去病出征的人,客死他乡,永不再回。 身边的小桐穿着素白的裙子,霍府上下都在重孝之中,她的白衣与哀戚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出。
“说说看,这一阵子会有些什么事情出来,哪些要我应付的,哪些我不必出面周旋的?”
“夫人,”霍青山说,“夫人不应该表现得如此镇定。 ”
我说:“我只是问清楚有些什么事情要做,免得误事情。 ”
“没有什么事情,虽然长安城都知道夫人失踪遭遇意外,现在对以前的事情记得不多。 不过,夫人,还是应该表现得稍微,更为……”他是个粗莽的军人,还是直话直说了,“更为符合您的身份一些。 ”
我听出了他的不满和怨气:“我不会哭。 ”我也对他很坦率,“我觉得,虚假的泪水更辱没你们的霍将军。 ”
霍青山无言可对。 他指着大厅的左边:“夫人,左手拐,约十二丈远,有一个暗香阁,是侯爷生前常在的地方。 ”说完,他甩手走了。
我跟着他走出厅门,此时是秋末。 枯枝瑟瑟,瑟瑟秋意之中,一座挑角楼阁在树林间掩映,清脆的青铜风铃,在风中轻吟。
“平阳公主、卫大将军、平阳侯、卫长公主——到!”
“仆射令公孙大人——到!”
……
一串串长安城里跺一脚,城墙都会抖三抖地名字传来,我忙收回目光。 披起白麻,跪在霍去病的灵前。 神色滞然地面对这些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亲戚”。
丧礼确实不需要我多费什么心思,每个人都让我“节哀顺变”,都叫我莫要悲哀。 他们多心了,我没有记忆,哪里有哀伤?
一个名叫霍光的孩子在前后操持。 这孩子年纪不大,口齿玲珑。 虽然出自河阳小吏之家,指挥起霍府数百人手,如臂使指,轻松自如。 据说,他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
灵堂上有一幅霍去病的画像,神色威风,身穿铠甲,也是这位弟弟画的。 这倒是一个多才多艺地少年天才。
他们的父亲不知道何德何能。 两个儿子都是年少出众。
“和嬗儿不太像。 ”我看着那幅画像,就跟一个门神似地,浑身都金光闪闪的。 上午应酬完毕,我回到房间,命小桐找出帛纸,笔墨。 我自己来画一幅跟嬗儿相像一点儿的霍去病像。
里间,嬗儿在柔软的羊毛毯子里睡午觉。 隔着纱幔,我感到秋天的风从木格窗户里透出清凉的气息,有黄色的落叶从窗户缝隙里轻轻地挤进来。
正要自己去关窗户,小桐先走进去,将窗户关严一些。
她走出来,想了又想,对我开口道:“夫人,我想陪你跪夜。 ”他们地规矩,自己的丈夫过世了。 只要不曾改嫁。 每年都要为丈夫守灵一夜。
“不用了,天气这么冷。 ”松香烟墨在瓦砚上研磨着。 跪夜这么辛苦,我不希望别人为了我多受累。
小桐说:“我不单跪侯爷,还跪金大哥。 ”
“你不是嫁给霍木了吗?”我停下手,看着小桐已经盘起来的发式。
“我知道。 我不会当他的面为金大哥守灵。 ”小桐跪下来,“小桐恳请夫人,让我随你尽一些情分。 ”
我同意了。
笔尖在洁白的帛纸上轻轻移动,我慢慢描摹着想象中的嬗儿父亲面容:黝黑的脸上,浓眉如同纯黑的鹰翅,从天庭一直扫到墨玉一般地额角……抿紧的薄唇,有难得流露的温柔……
“呀!”门口传来卫轻衣的声音,小桐向她行跪礼:“卫小姐,你来了?”
卫轻衣常常来,我也学会叫她姐姐了——如果这样称呼她,能让她高兴一点儿的话。 她的神色总是很古怪,来到霍府也好像有所忌讳似地。
我站起来让她:“卫姐姐好。 ”
“这是你画的?”她端详着用镇纸压着的帛画,“你没有忘记表哥。 ”她的声音里有激动,也有肯定。
“我想画一个和嬗儿很像的人,”我解释,“我想画的是嬗儿的父亲。 ”
“这是一个和霍光画的不一样的霍去病,”一个女子在我身后传来说话声,“不是站在胜利祭坛上的高傲将军,而是一个可以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说话一同笑,一起面对人生艰难地平常男子。 ”
“平常?”我有些想笑,她有这样地想法,一定是我画得不好。
这些天来,没有人说,霍去病是个平常人。 他的一生从来就是“出类拔萃”“勇冠三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在所有人地心目中,他和“平常”两个字挨不上边。
华美宽松、绣满金线的红色帛衣,衬托出一位肤如凝脂的贵妇人。 她说:“他对你来说,他就是平常。 平常得就像你每天喝惯的水,吃惯的饭菜。 就算你失去了记忆,也会毫不出错地描绘出他的样貌。 ”
“陈娘娘是代皇上来看你的。 ”卫轻衣给我引见。
我向她见了礼。
她从我身边走过,坐到画案前。 抚平被我衣袖卷起的一角帛纸,将鹤掾娥笔蘸上浓墨。 给画像上霍去病地眼睛,添了很少的一点墨色。
“你从左边慢慢走到右边,看看我添得好不好?”陈娘娘放下毛笔。
我依言而走:那双眼睛被她添了一笔,便活了。 无论我站在哪里,霍去病的眼睛都像在看着我。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却被困在一张帛纸上,只能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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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临。 我和小桐一起跪在雪白的灵堂上。
洁白的麻幡在空中随风飘舞,巨大的“奠”。 每一寸浓墨,都沾满了对于逝者的哀伤。
霍木不时站在灵堂外,用担忧地目光看着小桐,小桐没有流泪,她笔直地跪在我身后,好像只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妇,陪伴着她地女主人。 只有嘴里用轻低若无的声音在唱:
“葛生蒙楚。 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 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 谁与?独息。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
她在唱一首哀悼亡人的歌:藤葛缠绕着枯枝,青青的蔓叶爬满地面。 我爱的人长眠在这里,谁来陪伴我?藤葛缠绕着荆棘,长长的蔓叶爬满地面。 我爱的人长眠在此处。 谁和我在一起呢?……冰冷地地下,你的锦衾破旧了,你的枕角碎裂了……冬去夏来,百年之后,我会来,来与你同穴。
门外的霍木让我感到了他的孤单。 我忍不住打破夜晚的宁静:“小桐,其实你现在挺幸福的。 ”
小桐停止了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歌声,半晌说道:“我明白,夫人。 所以,我不会把今天在这里地真实原因告诉霍木。 ”
“也许,他已经知道了。 ”
小桐看向门外,霍木已经走开了:“夫人,我只把这一夜给金大哥。 ”
“好,明白就好。 不要等失去了再后悔。 ”
“我懂。 ”小桐的目光随着霍木而走入了庭院的深处,“夫人。 侯爷也一直在等你。 ”
祭堂上的画像。 还和白天一样,无论我身在何处。 他的眼睛都会对着我看。 就好像门外的霍木,总是在看着小桐。
“我看到了。 ”我地目光与画像中霍去病相接,烛火明灭,他的目光也明灭。 只是,指向我的方向始终不变。
陈娘娘说,这种画法在杭州灵隐寺的一张道济和尚像上就有。 能够画出这样眼神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画技特别高超,还有一种就是用生命在思念对方。
这是我和陈娘娘一起画出来,到底算哪一种呢?
我摸摸腮边,湿润,流淌,这是我到霍府以后第一次为景桓侯的离世而流泪。
我的记忆是否能够恢复,已经不重要了。 我已确知,那个躺在茂陵的男人,就是我曾经深爱过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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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明净如妆。
出了“头七”的霍府将白色麻幔都撤去了。 我感到很高兴:祁连山地白色是纯净无暇,天地清新;这里地白色却是如此压抑,令空气沉闷。
我和嬗儿一起在庭院里玩儿。
侯府的假山、灵泉、飞瀑,看花了他地小眼睛。 结出了红果子的芘萝、滕苈,挂得满墙都是。 一岁多的孩子走路还蹒跚,我和几个丫环跟在后面追着,笑着,死气沉沉的霍府因为嬗儿的成长而变得充满了生机。
我们玩着玩着,嬗儿走进了一个梅林。
梅叶都落光了,干枯的枝条在秋日蔚蓝的天空下,有清爽动人的姿态。 我又看到了暗香阁。
这些天,我了解了很多事情。
去病自漠北瀚海追击左贤王之后,又率部回到了狼居胥山。 他奉皇命,在这个匈奴圣地上,盖土封禅,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
自黄帝起,封山拜禅之事,均在中原日出东方的泰山举行。 泰山乃是五岳之首,象征着皇上乃为五岳之尊。
皇上让他暂代皇权,在那里拜祭天地,是向整个漠北少数民族确认西域所有权。
回到长安城后,皇上一改常例,同时任命卫青和他为全国军事最高首脑——“大司马”。 并且特别指出:“骠骑将军与大将军军职相平。 ”
年纪轻轻,成为全国军事总司令,皇恩圣眷,何其浩大?
辅弼皇上,改革军政,出将入相……年纪轻轻的他,该有多少事情可以名垂千古,可以荫芳百世?
事实上,什么也没有了。
他轰轰烈烈如同狼山野焰的故事,仿佛已经结束在了漠北粗粝的风沙之中。 长安城里的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他再也没有了剽悍桀骜的言词,也没有在任上拿出关于军队建设的任何政绩。 唯一留下的《请王表》,他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写着:“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带罪行闲……”
这还是他们口中孤军出河西,打通河西走廊的豪迈英雄吗?这里,还有什么力挫漠北左贤王,杀灭强虏七万四百四十三极的绝世气概?
此时的长安城,我只看到了,李广老将军失道战场,愤而自杀的怨怒;我只看到了,李敢行刺卫大将军的冲动; 我还看到了上林苑中,霍去病射杀李敢的目无王法!
轰轰烈烈的英雄时代,已经在漠北之战中,踏着沙漠的狂风呼啸而去,留下的是一些人性的渣滓。
我能够感受到皇上对于卫大将军的冷落与弹压;我还能够看清楚皇上借侵占皇庙之事,对于李蔡丞相的故意残杀;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卫氏家族对于霍去病复杂的仇视心理……
我替那个十万玄甲送出长安城的景桓侯感到幸运,如果,他还生在此间,我想,会生不如死!
我的头脑中雪亮一点:“小桐,”我压制住翻腾的心潮,“让霍总管将暗香阁的钥匙拿过来,我要进去看看。 ”
“诺。 ”小桐看着我的目光有些不解,我当初曾经拒绝卫姐姐对我说过去的事情,现在怎么突然又要去了解过去的事情?
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管我的决定给我带来什么,我都会打开那扇门。 然后,慢慢梳理某些应该属于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