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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 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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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应登埋伏了三天,没见着敌军。

    王自用也花了三天,才明白敌军并没有突破防线的打算,进攻仅仅是针对他个人。

    每当敌军大举进攻,他像兔子一样被撵得满地乱跑,敌人就很高兴,然后向后撤退。

    但当他以为没事了,试探性地回到防线上,没过多久就会迎来另一次冲锋,再次把他打得像兔子一样。

    曹文诏次次浅尝辄止,他心说我还不知道你们那点儿小战术?

    他对元帅军的认识还停留在各种骡马队快速机动的阶段,认为追深了后面肯定有上马贼子奔驰践踏。

    所以他说什么都不往里追,要跑你就跑,你跑我也退,你回来我再打,早晚把后面上马贼子引诱出来。

    只要出了永昌卫,武威绿洲的地界上一片坦途,堂堂正正打一场,就看谁的马兵厉害呗。

    偏偏另一边的高应登大营,跟他想的有点不一样。

    高应登最早就是马军管队出身,早前作战也确实多凭骑兵精锐建功,但自从其部下千总唐通以火枪步队击退镇夷游击唐明世起,这个营的气质就有点不一样。

    他们使用的火铳是打放一两五钱铅弹的重铳,装填缓慢、威力无匹,有百步之外穿人洞马之能,除了铳身与备弹沉重以及远距离命中率较差之外,几乎是一种完美的兵器。

    当然命中率较差的原因,跟手工制作枪管的关系不大,主要是这种四尺五寸长的铳管重量极大,而百步之外的距离又太远,眼睛本来就不容易瞄准,稍微有点颤抖,就打偏了。

    也正因如此,自从重铳在元帅府列装以来,它就是一种好兵器,但谈不上最好,始终无法代替轻便、射速稍快的轻鸟铳。

    但唐通把使用三眼铳的经验用在了这杆铳上,它在战场上的作战效能就立刻变得不同,当士兵给铳管填入一两五钱的大铅弹之后,又填入三颗三钱重的小铅丸,他们对百步之外的目标齐射命中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

    当然是别人的铅弹打中自己目标之后的百分之百,但只要铅弹能打中对面的目标,谁在乎是从哪根枪管子里头放出来的呢?

    这样的兵器使高应登做出战法上改变,结合如今防守甘肃的使命,镇守永昌卫后方的大营自然是步骑滚进,先使用步兵引诱敌军,再依靠火力把敌人打崩,最后才派遣骑兵践踏。

    这决定了高应登才不乐意跑到开阔地形主动进攻,他和曹文诏就这样隔着窜来窜去的王兔子对峙起来了。

    不过在甘肃的战场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可不仅仅是曹文诏和王自用。

    古浪峡另一边的黄羊川,在河谷西岔山岭安营扎寨的白广恩,正紧锣密鼓地准备伏击刘承宗的主力军队。

    其实伏击刘承宗没啥好准备的,丁绍胤在营盘岭上挨骂这几天,白广恩的军队该准备的东西早就都准备好了,真正需要准备的只有白广恩自己的心理建设。

    自从知道营盘岭那边是刘承宗亲自领军,白广恩的心情就很复杂。

    他不怕跟元帅军大多数将领交战,别管是明军降将还是农民军将领,白广恩走到这一步也是拿身家性命拴在腰上拼出来的,他不认为自己比他们任何人差。

    被他们击败或击败他们,对白广恩来说……无所谓。

    但刘承宗就不一样了,每次听见这个名字,白广恩都会被拉进回忆中的延川县白家川。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头目,手底下管着三四十个人,几个合营的大首领集结了七千多人,一路在甘陇古道上行军,那是白广恩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军队,人足马蹄扬起的尘土能把日光遮蔽。

    官道上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清,但白广恩总是不由自主

    地看见那个穿赤甲骑红毛马的年轻将领,率领最强势的军队,跟最大的首领肩并肩。

    白广恩从没见过刘承宗的正脸,每次都只能看见后背,直到现在他对刘承宗的记忆都是背影。

    真正的刘承宗魁梧却并不夸张,但是在白广恩的记忆里,披挂赤甲的刘承宗留给他的背影,就像头蹲在马背上的熊。

    白广恩在营寨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丁绍胤让他进攻的信号,他终于有了看见刘承宗正脸的机会,心底里却又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偏偏在这种紧张又激动的心情下,刘承宗在山那边只打雷不下雨,搜罗了军中所有的骂街大师,一连三日把丁绍胤骂了个狗血淋头,就是不进攻。

    白广恩心说也就人家丁绍胤脾气好,换了曹文诏在这儿,管什么兵力悬殊道路难行,早下山干他去了。

    不过丁绍胤那边迟迟不给他进攻信号,东边黄羊川河谷里定居的番部,却冒死给他传来警示,说一营骄悍叛军已穿山而来,进入河谷扎营。

    黄羊川河谷引川水灌溉,有优越的自然环境,作为湟中三捷的战场之一,生活在当地的番土鞑民都在那场战争中给大明王朝出过力,至今四十年来,人们和汉人在生活习惯上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而元帅府这帮泥腿子,眼里本来就没什么华夷之辩,只有贫富之分。

    因此张天琳冲进黄羊川,还没看见明军,就先来了一套标准的倒行逆施……番部头目的官寨拆了,土家头目和汉人地主的家产被贴了封条,蒙古贵族也被带着在部落里转圈圈,询问部众他是不是个好首领。

    当然上边这些对张天琳来说只是工作,他真正的爱好是行善积德。

    其实张天琳是个信佛的,他成长于贫苦且虔诚的佛教家庭,少年时代给家乡的寺院做了好些年佃户,后来才投身军伍,立下战功做了管队。

    他对佛家经文的了解比那个假和尚王自用要强的多,也正因如此,他最见不得寺庙了,在毁佛像、拆寺庙、拉和尚充军这些事上,他比刘承宗还激进得多。

    刘狮子是啥也不信只信自己的狂徒,取缔寺庙单纯是因为这些不法机构耽误百姓享受个人生活,与其供养你个屁用没有的秃驴,不如把这份钱粮拿出来,我帮你们改善生活。

    修桥补路、请个先生设立学堂,实在不行给我养俩兵也算好的。

    而对于那些气势恢宏的雕像、寺院,刘承宗没有敌意。

    张天琳不一样,他是信佛的,绝大多数贪图享乐的和尚在他眼里全是异端,而那些气势恢宏的佛教建筑,对他来说也全是历朝历代的王八蛋强迫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佃户佣工修造的。

    这些东西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他又答应了塔合智克,不再拆毁寺庙,所以就更加迁怒于僧人。

    张天琳的大营效率极高,干这些事不费功夫,只花了两天时间,边走边办,就一路斩关夺隘,使整个黄羊川上下颠倒。

    他这一通作为,传到白广恩耳朵里,无异于平地惊雷。

    白广恩一直只琢磨着曹文诏会突然从敌军腹背出现,却没想到刘承宗也在玩一样的把戏,只是稍加思虑,就下令点兵出阵,集结兵马扑向黄羊川。

    不论元帅府来的是谁,总比刘承宗亲率的主力军团好对付,何况背后有这么一支军队,他跟丁绍胤的计划已经告破,必须先跟这支军队见个生死。

    白广恩的军队奔袭如风,黄羊川又是东西走向的狭长河谷,转眼就铺开了沿河滩向散开行动的张天琳部袭击而去。

    张天琳的军队尽管早就防备着会从各个方向冲出来的明军,突遭袭击还是造成些许混乱,经过前线小小失利,次第向后撤退整队,两军这才

    在河滩拉开阵型,摆出一决生死的会战阵形。

    直到这个时候,白广恩都不知道跟他对阵的是什么人。

    他已经从早前小***的俘虏口中得知,对面的敌将名叫张天琳,但他根本不知道张天琳是干啥的。

    倒是过天星这个诨号可能会让他产生一点熟悉感,不过这也有限,在陕西大起义早期,过天星张五这个名号,仅在榆林边军内部和其家乡绥德县有一点名声。

    白广恩显然不在这一行列,他的老家是汉中,崇祯元年王大梁在汉南起事,第二年王大梁死在大石川,他才带了一伙人边抢边跑,跟了混天猴。

    而在那之后,混天猴在陕西与山西的黄河两岸活动,张天琳则跟刘承祖等人合兵,作为狮子营二线首领屯兵于安塞的秦王庄。

    在白广恩的印象里,根本就没有张天琳这个名字的印象。

    如果此时李鸿嗣在这,一定会告诉白广恩快跑,因为李鸿嗣知道张天琳,知道就是张天琳在四个月前把白广恩的精锐部队打得屁滚尿流,但白广恩自己不知道。

    上次大败,白广恩跑得太快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打败的,直接回去找洪承畴去了。

    而跟他一起被击败的有个把总叫刘灿,是被王自用阵斩的游击李云残部,被张天琳放回甘州,在这过程中通了名,接受他汇报兵败情况的人就是李鸿嗣。

    所以没参与那场战斗的李鸿嗣对张天琳的印象极为深刻,反倒是被直接击败的白广恩对张天琳毫无了解。

    两军对阵,白广恩将麾下兵马摆出大营阵,前哨步兵抬着拒马栅稳步推进压迫,左右哨沿河滩、山脚准备包抄,中哨作为预备队,后哨马队随时准备驰击败兵,非常严整的阵中有阵、兵分五哨。

    张天琳的军阵就差了不少意思,他是直接把军队排出个二字,前边是充军的和尚跟征来的番兵鞑兵,后头是他的大营马兵,统统下马一字排开。

    看着这个架势就容易挨揍。

    白广恩也是这么想的,明显敌军前阵是拉来的乌合之众,连个盔甲都没有,一个个攥着佛珠在那闭着眼念念有词儿。

    他心想好贼子,这是指望官军将领心善,被这帮看着就不像兵的家伙冲散队形?

    白广恩可不是啥善男信女,当即对亲信白朝宰道:「朝宰,把大炮推上去,给他们轰个倒卷珠帘!」

    一门门火炮灌满散子,当先推过去,直接给元帅军阵前造成巨大骚动。

    张天琳端着望远镜向前看去,他先看到强征充军的僧人们纷纷往后跑,又被他手下士兵端着刀枪顶到前头,越过骚动的前线横阵,就看的明军推出一门门佛朗机炮,跟着拒马栅一同压迫而来……他乐了。

    有炮好,他正需要一批佛朗机炮来补充军用。

    他没打算让前面这些僧兵送死,只是想借他们的肉身遮挡明军视野。

    当然,顺便也希望利用此战震慑一下这些不听话的僧人,顺便发挥一下他们的本职工作,在离地府最近的地方超度亡魂。

    张天琳道:「让他们别慌,炮是有射程的,这个距离打不到他们。」

    说罢,他收起望远镜,抽出雁翎刀,手撑在马鞍子上,尽力仰着脖子朝前看去,估算着两军阵前的距离,给左右打了个手势道:「传,架火箭。」

    随着张天琳的命令,二道横队上的军兵纷纷自骡背取下火箭,将一个个箭匣展开成架,抱着火箭做好发射准备。

    白广恩的军队仍在继续推进,左右翼的步兵与阵后马兵已经跃跃欲试了,他们只等着距离接近到佛朗机炮散子对敌军造成威胁的二三百步,就可以向前发动冲锋。

    在这一点上,白广恩和他的士兵都

    有共识,即使是一个管队,也知道这场仗该怎么打,他们不会把火炮顶在二百步的有效射程再打放,那样一轮齐射就会把对面的僧兵全射趴下,根本起不到应有的左右。

    他们要故意在三百步开火,佛朗机炮的散子很难伤害到那么远的敌人,但难免会有一些铅丸铁子打到敌阵,这就足够给敌军造成混乱,同时他们发动冲锋,声势就足以将僧兵吓退,冲乱敌军阵形,顺势掩杀过去就足够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敌军阵前一声声法号也遮不住诡异地嗤嗤声,大片硝烟在僧人背后激荡,随后一道道焰火喷着硝烟腾空而起。

    几乎就在一瞬间,白广恩打马回转,高声呼喝着让军队扔了重装备就地转进。

    实际上也不需要他下令了,他身边的军官都是幸存者,人人都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他妈的,怎么是他啊!」

    夹着尾巴逃跑的白广恩直呼晦气,他是不认识张天琳,可他跟刘国能可太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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