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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乃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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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二狗气沉丹田,一声怒吼,铁山都得震一震。

    显金抬眸看墙上黑影一抖,随即从拐角瑟缩着走出一个弓背含胸的妇人。

    妇人衣着朴素。

    不,已经不能算作朴素了。

    是贫寒。

    二月倒春寒,这妇人穿着麻布夹衫,肩头和袖口都打着与衣裳同色的补丁,约莫是头一回来纸行这种地方,整个人恨不能缩成弓背河虾,却努力挺直脊背,“俺恁是陈记不?俺.俺找贺.贺掌柜.”

    显金探头看去,妇人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童,她右手紧紧牵着小童,努力挺直的脊背是作为母亲,给稚儿最后的尊严。

    周二狗一愣,深恨自己不是人,没事吓唬孤儿寡母作甚?

    ——属于半夜回想,坐起来都会扇自己一个耳光的地步。

    显金不赞同地看了周二狗一眼,笑着高声应道“是唉!”,双手在腰间的围兜利落擦了擦,笑意盈盈地迎上去,“是陈记纸行,您先坐!”

    店铺里收拾出来块空地,正好摆放四方桌与四张梨花木杌凳,凳子旁摆了一盆郁郁葱葱的翠竹和一张三脚高几,高几上的花斛是亮白釉双耳贯瓶,里面插着几株亮黄色的迎春花——店里可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待客区。

    妇人局促地随锁儿往里走,看这桌子凳子,再看那竹子瓷器,瞬时不敢坐下,只紧紧牵着小儿,靠在椅背后站着。

    显金与她站在一处,自然地为其斟了壶茶,双手递过去,“.夜深了,怕您不好睡,没煮浓茶,只洒了几片茶叶,放了点蜂蜜,您尝尝看,喝得惯吗?”

    妇人肩头有鲜红的染料,再看袖口更是青色、黑色、靛色杂糅,束裙下的裤边还湿着——多半是从染坊下了工直接过来的。

    显金怕她没吃晚饭,冲点蜂蜜水,好歹能垫一垫。

    妇人下意识摆手,“.不.不了!”

    显金不强劝,笑着将茶盅放到桌子上,“您是来买纸?还是找人?”

    说到正事,妇人把身后的小童一把扯出来,嘴角抿得紧紧的,一边把小童往前推,一边结结巴巴说,“俺俺们是来给陈记掌柜道谢的”

    显金一愣。

    妇人连忙道,“.俺儿在青城山院念念书。昨天拿了一本看上去就贼拉贵的纸本子回来我以为是他偷的.狠狠地抽了他一顿.后来他说是为陈记纸行写.写啥开蒙模板,纸行给他发的报酬”

    “小揪儿不懂,俺们懂。”

    “小揪儿的字儿丑,不值钱;陈记的纸好,值老钱。”

    “这是陈记在做善事咧”

    妇人戳了把小童的后背肉,低声提醒,“给掌柜的道谢!”

    被妇人推到人前的小童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耳朵尖都是红的,嘴上嗫嗫,“君宁谢谢掌柜.”

    说着便预备起,撂起衫子,拱起双手,朝显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动作快得很。

    显金避都避不开。

    显金不禁哑然。

    她只是当作商业在做,当作业绩在刷满脑子都是借此机会,要把陈记和青城山院的关系扣在一起.

    若说真君子,当属乔山长。

    真正慈悲有大善之人,也是乔山长,他真正站在弱者的立场思考问题,真正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

    而她

    显金苦笑,她只是一个生意人,实在当不起这三个鞠躬。

    显金掩饰似的将一丝不苟的鬓发挽到耳后,赶忙将小童子扶起,有种冒领奖赏的窘迫,“您实在多礼,不过一本描红,怎当得起小童生的福礼致谢?若当真要谢,去谢乔山长吧,是山长准允陈记将‘青城山院’四个大字印在本子上,才有了童生们如今的描红本.”

    妇人一愣,随即坚定地摇头,“不不不——乔山长是善人,您也是善人!出了真金白银的人,怎么不是善人了?”

    非常朴素的善恶观。

    显金不知如何作答。

    妇人笑了,十分感慨,“别的不说,这还是小揪儿头一回用这么好的纸写字——普通的纸已经很贵了,十张八文钱,还得凑够一百张才卖!青城山院给娃饭吃,给衣穿,也配写东西的家伙,可练字写字哪有定数嗄?墨水儿还能兑稀点,笔岔毛儿了也能将就将就——就这纸没办法。”

    “小揪儿就去沙土上练,拿树杈子当笔,练完一地,把沙突噜平整再练”

    妇人蹲着比了个手势,“.就那么蹲着,屁股勾子翘起来,这么小的娃娃头,墩子上的肉都硬了,每天趴在俺腿上,让俺给他屁股勾子揉散结.”

    娘亲说话不文雅,被暴露屁股勾子梆硬的杜君宁,面红耳赤地扯扯老娘衣袖,示意其务必注意影响。

    妇人扭头抹了把眼角,又迅速转了回来,抽抽鼻头,“.真得谢恁!真得谢谢恁!”

    显金心间好像有张厚厚的石壁,被名为无措与仓惶的蝥虫,一点点啃噬开。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桌上那盏蜂蜜水拿起,掌心摸了摸,还好,还温热着,随即异常执拗地递到妇人手上,“您的谢,我受了——您还没吃饭吧?您先喝点甜的,肚子舒服些,哪日白天,我再请您正经喝杯茶。”

    显金还想继续说,却见拐角处出现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又在赶工?”

    来人是陈笺方,多半见陈记铺子上灯还亮着,便进来问一嘴。

    显金答,“快打烊了——青城山院的小师弟到铺子上来认认门。”

    杜君宁一听陈笺方的声音,猛地抬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崇拜,怯生生道,“您您是陈举子吗?”

    陈笺方眼神落在小萝卜头身上,疏朗笑道,“是我。”

    又问,“可是宫甲班的师弟?”

    杜君宁连忙点头。

    陈笺方笑得和蔼,“.我记得今日宫甲班学的是开蒙六记?夫子特布置下好几篇的抄默,小师弟课业做完了吗?夫子好像同我说,明日会抽查抽阅?”

    杜君宁面色一变,惨叫一声,当即拉住老娘的手,匆匆忙忙地给显金和陈笺方行了礼,便捂住邦邦硬的屁股墩往外冲。

    显金笑起来。

    这小狗屎蛋子,作业都没做完就来致谢噢!?

    真是不务正业诶!

    陈笺方也笑了笑,颇有些天朗气清的意味,朝显金轻声道,“走吧,天儿太晚了,小心三叔又来捉人。”

    每次加班完了,陈敷来捉人时,就是显金最丢脸的时刻。

    赫赫有名的贺掌柜,被便宜爹拎着脖子骂,活像只没啄到米粒的小鸡崽。

    非常不利于显金在铺子上威信的树立。

    显金便把柜台收拾收拾后,又叮嘱了周二狗两句,便从门口拎了个灯笼跟在陈笺方身后打卡下班。

    谁知脚刚跨出门槛,天际处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

    显金预备回去拿伞,陈笺方从门后取出一把青布油纸伞,抬起下颌,清清淡淡示意显金,“走吧,不过百十米路,几步就到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两把伞,还得拿两个灯笼。

    累得慌。

    便弯着腰,钻到与陈笺方的同一把伞下。

    春雨不重,雨滴如花坠砸在油纸之上,散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

    伞下二人,并肩而行,却相隔甚远。

    显金低头看了看,陈笺方距离自己两个拳头宽的胳膊,不由默了默——和女子同打一把伞,对于未来的封建士大夫,想必很是煎熬吧?

    显金默默向外靠了一步。

    “他们是来道谢的?”

    陈笺方开口。

    声音比春雨更温润。

    显金点点头,一声苦笑,“.我实在受之有愧.”

    陈笺方了解内情,一瞬之间便明白了显金的意思,低垂眼眸,隔了一会儿方道,“无论如何,你确实做了好事,他也该谢一谢。”

    陈笺方顿了顿,语气怅然,“杜家确实困难,杜君宁的父亲原是青城山院考出去的秀才,本是乡试的种子,却因一场风寒丢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在世上讨生活——杜家宗族吞了他们的祭田,又收了杜秀才留下来的房舍,杜家婶子娘家离得远,又顾念杜君宁要在山院读书,便硬撑着一口气留在了泾县.日子很是艰难”

    “其实今日,你可以送一些纸给他们.”

    显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送!不可送!”

    说起杜君宁他娘肩上的染料印子,右手指腹的厚茧子,显金轻声道,“.是个极为要强的女子,宁肯去染坊和男人争饭吃,又怎会接受旁人无端的馈赠?”

    陈笺方唇角抿了抿,低了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雨好像下得渐大了。

    显金埋下头,将目光从伞下探了出去,正好接住一串一串沿着伞檐往下砸的雨珠。

    她好像终于有了些实感。

    有了些许死而重生,穿越时光的实感。

    先前,无论是想办法离开孙氏的辖制,还是在泾县卖纸做纸,她似乎都以一种游离在外、侧眼旁观的第三者视角,观察着这一切。

    今晚。

    杜家婶子朴素的感谢,小童儿三个踏实的鞠躬,却让她陡然生出,她确是画中人之感。

    从铺子到老宅的路不长,但陈笺方刻意走得很慢。

    显金也未曾察觉,甚至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伞檐处滴落的雨水。

    冷、轻、脆。

    灯笼的光,氤氲在路面不大的水潭上,晃动着,将自己折射成天上的月。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笺方侧眸,“怎的了?”

    显金怅然道,“下雨,我们有伞。”

    但,他们没有。

    杜君宁没有。

    被两个哥哥打得腿肿面红的王三锁没有。

    曾经的那个,被身份尴尬地扔在后宅院里的贺显金,也没有。

    零点之前没写完。

    现在写完了,补上。

    第一时间买了本章节的亲们,记得刷新补一补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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