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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恶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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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小姐,我问你,我一直都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位狗屁的K.女士,狗屁的艺术的先驱,其实也是个什么狗屁都不懂的人呢?”

    陈生林笑呵呵的说道。

    他讲话的特殊声线依旧不变,然而,他语气里开始时的文静和优雅却一点点的褪去了,变得下流而粗俗。

    就像一只被小心打磨的光可鉴人的铜镜。

    它放在水池边,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雾气的腐蚀,慢慢的覆上了青苔似的锈痕,给人一种精心加工的痕迹被抹去后的不洁净的印象。

    艾略特的脸色带着气恼。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自家女主人说话。

    从来没有。

    这种冒犯让她想要拂袖离去,不想让安娜继续接受这种侮辱与冒犯。

    她可知道,伊莲娜小姐对家族里的那位先辈,那位K女士——曾经的伊莲娜小姐是多么的尊敬与推崇。

    女秘书的目光望着安娜。

    只要轮椅上的年轻女人随便给她一点提示,一个手势,哪怕一个眼神。

    她就会在下一秒介入这场谈话之中。

    艾略特等了很久,一秒又一秒,她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安娜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秒又一秒。

    她的神色称不上喜悦,也难言愤怒。

    小腿搭在一起的年轻女人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心底,任谁猜不出喜怒、是愤懑或者不屑。

    豪哥是水池边一面生锈的铜镜。

    安娜则是喷泉里的一尊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光洁的神女雕塑,任由铜镜将绿色的污迹涂抹在她的身上,谩骂像喷泉的雨水的一般打在她的身上。

    她沉静如初。

    “继续。”

    伊莲娜小姐的语气丝毫不拖泥在水,如课堂上的教授在点评学生提交的作业,她吩咐道:“您继续说,我在认真的听。”

    “号称要当画家的保护者的伊莲娜家族,结果自家的小姐想要去当画家了,就气急败坏的派人把她抓回来。同理,那个号称要去当个艺术家的伊莲娜小姐,其实对艺术是什么根本一无所知。想想看?”

    豪哥讲述道:“有这样一个人,她开了十八年的舞会,在庄园里女仆陪伴的散步,开开艺术沙龙,开累了就在丽兹酒店的富丽堂皇的咖啡厅里和哪里来的欧洲王子一起喝下午茶。”

    “她哪里配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呢?她一生都活在金钱所铸造而成的泡泡里,她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呢?她呼吸过人世间真实的空气么?”

    “伊莲娜伯爵被围拢着他的手下和朋友们吹嘘着,吹嘘着,结果,吹的自己都信了,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艺术家的好朋友,艺术家的保护者了。”

    “伊莲娜小姐开开沙龙,随便玩玩艺术,被四周的那些围绕着她,讨好着她的诗人、作者、画家众星捧月,捧的自己都信了,结果就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正经的画家了。”

    “是伊莲娜这个姓氏让你们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一切,弄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保护者、画家、高贵的人,让你们根本都认不清自己是谁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具有讽刺意义,教育意义的现实故事。”

    “真可惜,我多希望这番话G先生能够听到了,大概,那样他就会伊莲娜家族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了。”

    陈生林的语气瘦削,随着覆盖在他的声音上的那层“皮肉”被剥去,流露出刻骨的恶意。

    “就像东方的名谚,一个人一直宣称自己喜欢龙,爱龙爱的不得了,结果连真正的龙长什么样子,都根本不清楚。”

    “K女士是伟大的画家?”

    “不,她就算连画笔该怎么拿都不知道,随便在画布涂上两笔,只要她是奥地利最尊贵最富有的伯爵家的千金,仆人们也会恭敬的赞叹那是伟大的抽象派艺术作品的。”

    安娜依旧默默的听着。

    “那我们随便畅想一下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我不知道K女士玩画画的结果怎么,但搞不好她玩画家的成果蛮不错的。”

    “贵族家里的生活不都是这样的么?欧洲贵族家的公子玩自己的贴身女仆,玩衣帽店的漂亮店员,玩舞会上的日耳曼交际花,玩维也纳剧团里排演《胡桃夹子》的斯拉夫女舞者,玩画室里的法兰西女模特,玩怀孕了就把自家的律师叫来,让对方签一个保密协议,每年拿个百八十法郎的年金,做为交换,对方赶紧从眼前消失,并且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不能冠以家族的姓氏……而贵族家里的夫人和千金们开沙龙,玩那些诗人、家、画家和雕塑家。”

    “不过她们比较麻烦一些,得小心一点,别把自己玩怀孕了。尤其是年轻的千金小姐,这可是真正的大丑闻,最不体面的丑闻之一。”

    “我猜搞不好K女士就是和那个画家搞到了一起,这才找借口宣称自己要去当个画家啥的。她父亲也是知道这件事情,才赶在事情败落之前,把女儿给抓了回来。”

    “家里的女儿搞出了这种丑闻,很难找到体面人家嫁掉了。19世纪末的大贵族可是要通过对于家庭的忠贞、虔诚的侍奉天主来体现自己的有别于平民阶层的道德优越性,来证明他们生而高贵的。”

    豪哥用笃定的口吻猜测道:“而对于比较严苛的大家长来说,家里的女儿搞出这种丑闻,通常也就发配到修道院里当隐世修女,或者关在自家地窖里不让见人两条路选了。”

    “很不巧。”

    “我们的K女士遇上了一个比较狠的父亲,于是这个故事就这样了。”

    “伊莲娜家族就是这样的魔力,你们可以用你们花不尽的金钱,用不完的权力,把一个既如此平庸,又如此流俗的故事给打扮的花团锦簇,讲什么美好的灵魂无法被命运所束缚,她自会寻找自由,说什么她是艺术精神的象征。”

    “我请问你?伊莲娜小姐。”

    “那位K女士又有哪怕一幅作品留在这个世界么?有任何人曾见过么。一把火就烧完了?搞不好她一辈子一幅画都没画过呢,还不是你们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

    “一个在你口中被赞誉为绘画艺术精神象征的人,她竟然连一幅画都没画过。”

    “很有趣的思路。”

    安娜用近乎于与这个故事完全无关的第三者的冷静回答道。

    女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似是同意豪哥的猜测,但在安娜皙白的下颌到达精致的锁骨的同一水平面上的时候,又向着右侧的方向滑去,将身体的姿态用一个优雅的弧线,从点头切换为了摇头。

    “一个号称自己喜欢龙的人。却一辈子都活在想象里,未曾真的脚踏实地的见过龙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喜欢你的修辞,我也喜欢你想象力——然而……”

    安娜的视线从手中的笔记本移到一边的电话听筒上,她的声音沉韧而有力。

    “我不同意你的话。”

    “你不同意,有用么?”

    连线的另外一端,中年人似在不屑的嗤笑。

    “我说的是事实,而你,尊贵的伊莲娜小姐,你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家族的历史罢了。”

    “我理解,你觉得自己过的纯白无瑕,你觉得伊莲娜这个名字优雅而高贵,所以你们做的事情,自然也要优雅而高贵,与众且不同。”

    “伊莲娜小姐,你说我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混混,你问我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谈论高贵。”

    “相同的话我也一直想问你。”

    陈生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用预言的口吻复述伊莲娜家族过去的历史,就如同几个世纪以前,莎士比亚在他的笔下用预言的口吻陈述戏剧女主角所被既定好的命运。

    “伊莲娜家族光辉的发家历史……不就像我的发家史一样,是用染血的金钱组成的。”

    “是的,我是一个混混,流氓,G先生说我无恶不作,丧尽天良。好吧,我迄今为止,我依然相信,那只是一个年轻人对于成年人的世界规则充满稚气的,充满理想主义的朦胧想象,他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诱惑,没有经历过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无法抵挡的欲望。我甚至觉得,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总有一天,未来的某一天,他也会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改变,所同化。”

    “年轻人有一腔热血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它能保持多久呢?”

    “所以我去问他——人真的能藐视命运么,去做普罗米修斯的火?他会注视着我,我也会注视着他。几十年后,他和我一样大,他比我更大,在他生命的尽头,在同样巨大的金钱,同样巨大的诱惑摆放在他的眼前的时候,虽然那时我早已不在人间,但那才是真正这场关乎善恶的轮盘赌落下帷幕的时候。”

    年轻人?

    安娜眨了眨眼睛。

    她不觉自己听错了,可豪哥确实说出了一个让她实在无比诧异的词汇。

    没等女人在这个字眼之上过多的纠结,听筒里的囚犯已经自故自的说了下去。

    “可当G先生用坚定的,甚至带着笑意的目光告诉我。如果我想的是要他的命,那我随时可以杀了他,甚至他的口袋里就放着一粒毒药。然而,如果我想要的是说着‘Life is so beautiful’安宁而毫无恐惧的死去,就像《教父》里维托·柯里昂一样。”

    “那么。”

    “无论我多么想,都请等下辈子吧。”

    陈生林叹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一局我输了。至少曾经有那么一刻,有一个人那么坦然的告诉我,无论代价是什么,人都是可以去战胜命运的。人是可以不去做命运的玩偶傀儡的。我所有为自己恶行开脱的话,在他的交给我的那幅作品面前,都变成了怯懦的借口。”

    “我知道我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必将受到我所犯下的罪恶的反噬。在他的那幅作品面前,我被刺的千疮百孔。”

    “愿赌服输,这世上确实有些人是无法被收买的。在他面前我没有什么可以反驳,我哑口无言。所以,我被他打败了。”

    办公室里的诸人静静的听着这位地下艺术品的造假教父,把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在《油画》杂志的采访团队面前讲了出来。

    有人把目光落在丹敏明警官之上。

    中年大叔倒是无所谓的一幅苟苟的模样,只是又偷偷把茶杯往安娜面前推了两下。

    “但在你面前……拜托,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何必去装的既优雅又高贵呢。”

    “我应该也用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的混混的口吻对你说话。女伯爵阁下。”

    “一只花了360万美元,结果连您的面都见不到的蛾子。一个搞伪造艺术品的下九流和你讲话,尊贵的伊莲娜小姐可以不屑,可以轻蔑,可以不在乎。可以把我像靴子上的灰尘一样轻易的掸走。但如果现在对你说话的是伊莲娜家族的那些先祖,是你的那些光辉的先辈们,你怎么能不心怀恭敬的去听?”

    “如果是伟大的历代伊莲娜伯爵们在对你话。请问,电话那端的安娜·伊莲娜小姐,你怎么可以装的听不进去呢。”

    安娜盯着电话听筒。

    她能想象,在远方的某个未知的地方,那个被采访的中年男人也在用视线牢牢盯着电话的听筒。

    他眼中一定幽幽的火焰在跳动。

    那是河下垂死的伥鬼对于新鲜血肉的渴望,是一种想要把别人一同拖下河底的欲望——

    如同恶鬼。

    这是来自远方的恶鬼之问。

    “大家都是坏蛋,装什么体面人啊?”

    豪哥用老流氓般下流粗野、不堪入目的语气说道:“伊莲娜小姐,你账户的金钱如果是张开双腿,被一百万人干了一百万次换来的钱,都要比现在干净。”

    “你凭什么和我谈高贵,你凭什么和我谈热爱艺术。”

    “伊莲娜家族这种的热爱艺术,我也可以去热爱啊?”

    “安娜·伊莲娜。”

    豪哥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幽幽的问道。

    “伊莲娜这个姓氏和我一般无二,我们都是在不停的烧香拜佛,寻求宽恕的人。你们对艺术唱的赞歌和我在神龛前烧的香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我,是你,还是那位K女士,大家既然全都是婊子,却装什么圣母玛利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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