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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0【一个齐人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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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何人?”

    景帝的声音犹如雪原上冷冽的朔风,裹挟着足以冻结人心的无尽寒意。

    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望着中年书生,虽然心中颇为疑惑,但是从先前的一些细节来看,此人便是站在四皇子身后的谋士,大都这一年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和他脱不开关系。

    中年书生外表文弱手无寸铁,而且主奏司的密探通过对四皇子身边人的调查,确认书生不会武功,但两名合扎武士提前得到过田珏的叮嘱,因而即便此刻也不敢大意,两柄钢刀一左一右架在他的脖子上。

    只要书生稍有异动,这两柄钢刀就会割开他的脖颈。

    纵然利刃加身,中年书生的脸上依旧没有惧色,相反只有一抹淡淡的释然与从容。

    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天子华盖附近的主奏司提领田珏,缓缓道:“陛下竟有此问,难道田珏没有将我的底细查清楚?”

    田珏上前数步,直视着书生的双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叫杜为正,今年四十一岁,自幼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你第一次出现在大都是三十二年前,此后被人收养长大。因为你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逐渐得到东城日昌号商铺掌柜的青睐。后来你娶了他的女儿,并且继承了日昌号的生意。只不过你膝下没有儿女,且你的妻子已于十二年前因病过世。”

    “十一年前,你结识四皇子府上的管事莫古,八年前通过莫古的引荐与四皇子相见。在此后的数年时间里,你渐渐成为四皇子器重的谋士,帮他出谋划策勾连朝中文武,愈发得到四皇子的信任。只不过你一直懂得隐忍和藏匿,就连四皇子身边的其他人都不清楚你的底细,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就像四皇子的影子,不断撩拨他的野心,让他以为自己才是人中之龙,储君之选。”

    田珏显然是得到景帝的授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褪去中年书生身上的迷雾。

    数丈外的四皇子被迫跪在地上,数名武功高强的合扎武士严密看守,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之前的癫狂,他抬头望着中年书生的背影,神情无比复杂。

    其余朝臣和贵族无不感到惊诧,从田珏话中的意思来看,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书生竟然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中年书生杜为正抬眼望着宝座上的景帝,淡然道:“田珏不愧是陛下最得力的鹰犬,即便他发现我的时间不算长,依然可以将我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几乎……”

    景帝当然听得懂对方的言外之意,同时他也知道这个中年书生早就有了求死之心,想要逼迫对方说出他想听到的话很难,于是话锋一转道:“老四这个废物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他甚至还没意识到那些部属只听你的命令。朕不理解,为何你要让他们放下兵刃?依照朕对你的了解,你做这么多事所图甚大,怎会在最后关头放弃?你应该下令让他们杀死朕的儿子们。”

    “因为我怕。”

    杜为正的回答出人意料,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我让他们动手,陛下虽然看似不在意,实际上肯定会雷霆震怒,那些合扎武士必然会将我千刀万剐。”

    景帝微微眯眼道:“你居然也会怕死?”

    杜为正想了想,坦然道:“倒也不算怕死,只是那样一来,就没有和陛下对话的机会。再者,无论是六皇子乌烈还是八皇子阿虎带,都不过是中人之姿,其他皇子更不必说,他们没有能力继承陛下的基业,连守成都很难做到,所以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

    景帝的眼中渐渐泛起一抹危险的光芒。

    杜为正继续说道:“纵论天家皇子,具备足够的天分,可以继承陛下基业的仅有二人,分别是太子纳兰和四殿下海哥。我知道陛下当年花了很多精力才下定决心,最后选择立纳兰为太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知道自己该出现在四殿下身边,因为他不甘心,他不服气,他想要赢得陛下的认可,只可惜陛下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远处的四皇子听到这番话,脸上浮现茫然的神色。

    景帝沉声道:“所以你处心积虑,就是想将老四引上歪路?”

    “没错。”

    杜为正毫不迟疑地承认,继而道:“其实四殿下这些年已经做得很好了,虽然陛下依旧不认可他,觉得他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但是陛下可能忘了,像他这样的皇子既不能参与朝政又不能独自领军,手中没有多少实权,又如何得到足够的历练?争储已经是他唯一能向陛下表现自己才能的途径。然而陛下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不怪他会走上这条路。”

    景帝沉默片刻,最终斥道:“牙尖嘴利,分明是你绞尽脑汁蛊惑于他。”

    杜为正颇为光棍地说道:“这样说倒也没错,我蛊惑四殿下让他与陛下反目,又借他之手毒害太子纳兰,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

    群臣愕然。

    尚书令赵思文寒声道:“好一个阴险毒辣之人,枉你还以读书人自居!”

    杜为正忽地轻声一笑。

    他转头看着大景文官之首,悠然道:“不知赵大人先祖葬于何处?这二十年可曾尽过半分孝道?”

    赵思文那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他的祖辈生活在衡江以南,乃是地地道道的齐国子民,虽然从他的祖父辈开始就在大景境内安居,但终究骨子里流着齐人的血液。

    中年书生这句话貌似平和,实则在说他数典忘祖背弃先人。

    杜为正没有太多的兴致与这些文臣打嘴仗,即便知道这些人都有齐人血脉,他仍然不屑于在他们身上浪费口舌。

    “你倒还算坦荡。”

    听到这个中年书生直白的话语,景帝竟然没有动怒,继而道:“名字是假的,年龄是假的,身份自然也是假的。你费尽心思做这些事,足以证明你是南齐派来的奸细,朕终究还是低估了南边那些人。说说吧,你是齐国先帝布下的暗子?还是厉天润或萧望之?”

    远处,四皇子怔怔地看着中年书生的背影,雪白的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那熟悉又亲切的背影,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

    杜为正脑后没有长眼,而且此刻他无心关注那个年轻皇子的情绪,面对景帝的质问,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抬头答道:“没错,我是齐人,只不过名字、年龄、身份都是真的。”

    周遭瞬间一片骚动。

    撒改、阿不罕、温古孙等景廉贵族破口大骂,左边那些文臣则是心情复杂,但也有厚脸皮之人痛斥齐人的阴险卑劣。

    随着杜为正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么太子纳兰被毒害、四皇子海哥造反都有了解释,这些都是南齐奸细撺掇的阴谋。

    杜为正在狂风骤雨一般的辱骂声中挺直腰杆站着,直到周围好不容易平息,他才望着景帝说道:“我真的很佩服你。”

    直到此刻,他终于换了对景帝的称谓。

    景帝自然注意到这个细节,不过他没有纠结于此,漠然道:“佩服朕?”

    “你知道四殿下心怀不轨,仍然给他一个机会,甚至在大宴开启时还用言语暗示,希望四殿下可以悬崖勒马,只可惜你忽略了他这么多年积压在心中的苦闷和失望。当然,从另外一点来说,你利用四殿下的反心设下这个局,是想让更多的人跳出来,以便你可以一次性解决问题,夹谷永便是那个上当的倒霉蛋。”

    杜为正说到这儿轻叹一声,又道:“更让我佩服你的是,虽然你已经知道我是幕后之人,仍然可以克制心中的怒意,没有让人立刻将我五马分尸,给我一个当众说话的机会。你做这些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如此一来,皇子们自相残杀乃至谋逆的丑事就可以掩盖,悉数推到齐人的头上,从而让景廉人松一口气。”

    “毕竟……自相残杀太难听了,如果说这都是齐人的阴谋,至少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你和皇家的威严也不会太过受损。”

    这番话让周遭鸦雀无声。

    景帝看着这个在他面前、利刃加身依然侃侃而谈的中年书生,强行压制住心中的好奇,没有问对方明知此举之意,为何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是淡淡道:“南齐李端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居然能够找到你这样的棋子。”

    杜为正却摇了摇头,缓缓道:“虽然我人在此地,却也听过我朝先帝的事迹,只恨不能亲眼得见天颜。你也不必继续猜,我是齐人,但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齐人。我没有了不起的身份,只有一腔恨意绵绵不绝。当年我的父母亲人死在景军屠刀下,我侥幸活下来,一路来到这座都城,便只想着给他们报仇,迄今已有三十二载。”

    “原来如此。”

    景帝并不在意,只要确认对方的齐人身份并且公之于众,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

    就在景帝要让合扎武士枭首此人的时候,杜为正忽地轻叹道:“可惜。”

    景帝皱眉道:“可惜什么?”

    杜为正望着他说道:“可惜你实在是太强大了,就连庆聿恭都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景帝冷冷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在朕面前玩一手挑拨离间?”

    “不是挑拨离间,乃是肺腑之言。”

    杜为正神色从容,诚恳地说道:“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二年,冷眼旁观众生,没人比你更强大。你将夏山军主力调去西北边境,导致庆聿恭身边的力量很孱弱,因此他根本不敢妄动,只能做一个忠臣。而且我还知道,虽然庆聿恭被称为大景第一高手,但你的武功甚至不在他之下。”

    “你是天子,手下能人无数,更有雄兵数十万,眼界、谋略、武功无一不是顶尖,几乎是无懈可击。其实一开始我的复仇对象是你,后来发现实在是太困难,难到我无从下手,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目标放在你的儿子们身上。”

    “虽然我成功了,但我仍然觉得很遗憾。”

    “只是人力总有穷尽之时,所以我即便很想你死,但也不得不对你说一声佩服。”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景帝躬身一礼。

    这一幕让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五味杂陈。

    区区一介书生,在异国他乡煎熬三十多年,竟然能以谋士之身搅动风云,害死太子又引四皇子反叛,这确实是难以置信的事迹。

    但他偏偏碰上了几乎没有弱点、连庆聿恭都必须低头的景帝。

    然而在中年书生俯身行礼的时候,景帝心尖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因为之前书生和景帝的对话很冗长,再加上他这一礼非常自然,旁边的两名合扎武士稍稍放松了警惕。

    下一刻,中年书生脚尖一拧,如离弦之箭冲向三丈外的景帝!

    快到拉出一道残影!

    场间瞬间大乱,十余名合扎武士意图挡住中年书生,但是杜为正身如鬼魅,竟然在他们合围之前冲过拦阻,转瞬间来到景帝的面前。

    “父皇!”

    “陛下!”

    周遭呼声如潮。

    突遭大变,景帝依旧保持着冷静,看着眨眼间冲到自己身前的中年书生,他看似缓慢实则雷霆一般挥出一拳。

    拳头后发先至,猛地印在书生的胸口。

    杜为正立刻喷出一口鲜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但是此刻他居然在笑。

    “我等了三十二年,只是为了等一个离你足够近的机会!”

    他凄厉地吼出这句话。

    中年书生并未猜错,景帝的武功确实无比强悍,简直不可战胜,对方这一拳直接摧毁了他的生机。

    景帝寒声道:“就算你藏了一手快如闪电的身法,又——”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景帝忽然看见中年书生的衣服下面冒出青烟。

    他立刻想要向后飞去,但是中年书生拼着最后的力量,死死地抓住他打过来的拳头。

    “轰!”

    一团无比绚烂的烟火在中年书生身上炸开,瞬间将他和景帝淹没。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子们、文武百官、景廉贵族、合扎武士发疯一般冲过去。

    在火药炸开的那一刻,大量锋利至极的碎铁钉从书生身上激射而出,至少有一小半射向近在咫尺景帝。

    火药的冲击力、各种锐器的杀伤力,瞬间重伤看似无懈可击的景帝。

    这一刻,书生已然气绝。

    但他血肉模糊的脸上,有一抹笑意永恒凝固。

    在很多年前的齐国泾河北岸某地,一个幼童跟在父母的身边,徜徉在安宁的岁月里,脸上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一如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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