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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9【最后的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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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朝,大都。

    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早。

    才十月下旬,一场小雪突如其来地降临人间。

    这冰冷的寒意与城中的肃杀之气缠绕交融,愈发令人提心吊胆。

    自从天子受伤,大都持续两个多月的戒严,数万精兵把控九门和城中各处要道,主奏司的探子严密盯梢各处府邸,利用这种高压态势震慑一切心怀不轨之辈。

    四皇子阿里合海哥在叛乱次日畏罪自尽,仅仅半个月后景帝便降旨立三皇子乌岩为太子,很多人还在犹疑观望的时候,大局便渐渐安定下来。

    纵如此,皇宫内外依旧戒备森严,进出都会接受层层检查,稍有异常立刻便会被合扎武士擒下关入大牢等待审问。

    在前朝与后宫之间有一座僻静的殿宇,庆聿怀瑾这段时间便是在此暂住。

    景帝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风言风语,特地让他的次女金城公主搬来与庆聿怀瑾同住。

    每天辰时二刻,庆聿怀瑾都会和金城公主一道,来到天子居住的怀仁殿请安。

    今日亦是如此。

    “金城退下,永平暂留。”

    帷幕后传来天子淡然的嗓音。

    “是,父皇,儿臣告退。”

    性情温婉不似景廉贵族作风的金城公主朝庆聿怀瑾看了一眼,略有些不舍地迈步离去。

    庆聿怀瑾大抵明白她那个眼神的含义,看来自己终于要离开这座巍峨又沉闷的皇宫。

    下一刻,帷幕撤去。

    庆聿怀瑾强忍着心中的冲动,没有立刻抬头望去。

    在宫中待了两个多月,她才知道当初自己有多么幼稚,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慧眼如炬的天子。

    那日在皇家猎场,她并非是一时冲动,既存着以自己为质的念头,也想近距离观察天子的伤势,然而这两个多月她从来没有见过天子的面容,每次都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只能听到天子的声音。

    直到现在。

    景帝缓缓道:“抬起头来。”

    庆聿怀瑾一点点往上移动视线,只见龙椅上坐着的天子一如往常,看起来不像是受过重伤,除了左脸那道很明显的疤痕。

    但是细看之下,还是能在神情上发现一些差别。

    是眼神。

    在庆聿怀瑾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天子的眼神既可睥睨天下之盛,亦可深邃幽暗如潭,唯独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几分苍老与衰败,就像是很多垂暮之年的老人一样,有一种清晰可见的灰暗之气。

    “朕的身体怕是养不好了。”

    景帝平静的语调让庆聿怀瑾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她连忙说道:“陛下洪福齐天,些许小伤定可无碍。”

    景帝看着她的双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朕如果死了,你应该很开心才对。”

    此言不免诛心。

    庆聿怀瑾反倒冷静下来,坦然道:“是。”

    周遭侍奉的宫人和护卫不禁侧目。

    景帝并未动怒。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站在庆聿氏的立场上,陛下若是不在了,庆聿氏的危机便会解除,我也不会日夜担忧,唯恐陛下一道圣旨让庆聿氏步夹谷氏的后尘。当初陛下为四皇子和我赐婚,庆聿氏因此而安心,却没想到这只是陛下的埋伏。陛下早就怀疑四皇子是谋害太子殿下的真凶,却一直引而不发,只是想利用他来彻底解决庆聿氏。”

    这番话可谓胆大包天,露骨至极。

    然而景帝依旧只是静静地听着。

    庆聿怀瑾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是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我希望陛下福寿绵长,因为您在我心里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长辈。”

    景帝轻轻一叹,缓缓道:“你长大了。”

    庆聿怀瑾双膝跪地,大礼道:“陛下,庆聿氏从无反心,天地可鉴。”

    景帝不置可否,他望着这个看着她长大的年轻女子,没有讲那些君臣之道,只是淡淡道:“起来吧。”

    “是,陛下。”

    庆聿怀瑾起身肃立。

    景帝沉思良久,最终带着几许萧索说道:“回去告诉郡王,看着你今日这番话的份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庆聿怀瑾心中一凛,垂首道:“谢陛下恩典。”

    景帝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忽地咳了一阵,抬手制止宫人们紧张的呼喊,然后喘着气说道:“交鲁。”

    “臣在!”

    帷幕之旁,一员虎将应声而出。

    景帝平复胸腹中的躁郁,道:“解除九门戒严。”

    “臣遵旨!”

    交鲁自然不会多问,随即大步离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位重臣奉召入宫,及至怀仁殿,天子已经坐上那副轮椅,对他说道:“陪朕出去逛逛。”

    “是,陛下。”

    来人便是南京路留守兀颜术。

    遵照天子的指示,他推着轮椅在宫内缓行,逐渐接近满目清冷之景的太华池。

    初雪已停,偶见纯白。

    宫人和护卫们远远跟着,兀颜术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

    景帝双手拢在小腹前,忽地轻声道:“朕大约还有两年的寿数。”

    兀颜术双手猛地一紧,脸上泛起悲伤与惶恐。

    景帝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太华池,微微一笑道:“那个书生真的好手段。”

    兀颜术悲愤地问道:“陛下,当日暗器中有毒?”

    “算是吧。”

    轮椅在池畔停下,景帝稍稍调整坐姿,然后平静地说道:“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毒药,否则太医们不会察觉不到异常,更像是那个书生积攒数十年的怨毒之意。在你刚刚接到朕的旨意之时,那几日最为凶险,朕不幸染上了伤风之症。或许是上苍垂怜,亦或是朕这几十年每日不辍勤练武功的回报,朕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听到伤风二字,兀颜术面色一变。

    身为领兵大将,他当然知道这种病症的可怕,一些士卒在战场上受伤感染,发病后存活者不足一成。

    他紧张地说道:“陛下静心调养定能恢复如初。”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无法逆转的,人的寿数是这样,国家的命运亦是如此。”

    景帝摇了摇头,淡然道:“当日面对那书生的舍命一击,放眼朝堂上下,除了朕和庆聿恭之外,没人可以活得下来。此伤尚未痊愈,朕又染上伤风之症,虽侥幸存活下来,仍旧被两种伤势破坏了生机,往后不过是仗着几十年苦练的底子苟延残喘罢了。当然,两年是最坏的打算,或许朕还能多活一段时间,但是这并不重要。”

    兀颜术渐渐明白天子召他入宫的缘由,垂首道:“陛下,不知臣能做些什么?”

    景帝微笑道:“虽说朕的命数已经注定,但是大景的命运不会相似,朕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既然上苍没有立刻夺去朕的命,那么朕依然可以安排好一切。”

    兀颜术欲言又止,景帝见状便道:“有话直说。”

    兀颜术斟酌道:“陛下,臣回京后了解过当日在皇家猎场发生的一切,四皇子所用的钩沉之毒,以及那书生所用的火药,恐怕不能说和常山郡王毫无关系。据臣所知,这两年军中只有常山郡王用过火药攻城,而且只有郡王麾下的人才懂得配置威力足够的火药。”

    “这不重要。”

    出乎兀颜术的意料,景帝淡淡道:“朕一直没有动老四,本身就是想搂草打兔子,将庆聿氏一并解决。庆聿恭或许有所察觉,即便他暗中给那书生提供一些便利,这也是人之常情。对于朕和庆聿恭来说,先前那盘棋的对弈已经结束,便没有必要耿耿于怀。若是一定要鱼死网破,朕没有必杀庆聿恭且不引起内乱的把握,他同样没有杀死朕然后掌控大局的底气,图一时意气只会便宜旁人。”

    兀颜术不禁默然。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天子在受伤之后面对复杂的局势,不如直接以重兵围杀庆聿恭永绝后患,哪怕会因此引发难以预料的内乱。

    景帝似是知晓他的心思,靠着椅背望着池中波澜,轻声道:“夹谷氏必须要覆灭,否则朕就不能震慑其他人,但是这个时候若逼反了庆聿氏,其他三姓乃至那些中小部族肯定不会坐视。朕当然知道怎么做最省心最痛快,然而想要维系大局就必须懂得隐忍和克制。古往今来历代王朝,不断妥协和斗争才是永恒的主流。”

    兀颜术愧然道:“臣受教。”

    景帝笑了笑,满含期许地看着他:“再者,朕还没有到油尽灯枯之时,自然不需要鱼死网破。如今大景内忧外患,很多事情朕可以解决,只是有一件事需要你为朕分忧。”

    兀颜术垂首道:“请陛下吩咐。”

    景帝不急不缓地说道:“南齐一旦收到朕受伤的消息,他们肯定会乱上一阵,说不定也会上演一场好戏。利用这段时间,你要帮朕扑灭哥舒魁的野心。朕一直没有调动西北边境的精锐大军,便是等你去那里挂帅。记住,朕给你一年时间,要彻底打痛打残代国的生力军。朕暂时不需要西北高原那片贫瘠的土地,朕只要哥舒魁再无动弹之力。”

    兀颜术深吸一口气,领命之后又问道:“陛下,臣是否要格外重用夏山军?”

    他知道夏山军的三万精锐主力一直在西北边疆驻扎。

    所谓格外重用,自然有另外一层含义。

    景帝却摇了摇头,目光愈发幽深,道:“不必,一视同仁即可。灭骨地是庆聿恭的左膀右臂,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倘若你区别对待,他肯定能及时察觉。你要记住,打残代军是朕唯一的要求,切莫自作主张干碍大局。”

    兀颜术立刻应道:“臣明白了,请陛下放心。”

    景帝望着他说道:“你的资历已经足够了,再有这一仗的军功打底,将来便可成为新君的辅弼之臣。”

    兀颜术连忙谢恩,同时心里泛起一阵感伤。

    天子为何要先对代国下手,兀颜术没有刨根问底,也没问天子后续的安排。

    他只知道一点,即便大景天子坐在轮椅上,依然有能力让这世间风云变幻。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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