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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5【圣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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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二人来到太华池畔的八角亭,景帝坐在宫人们提前准备好的藤椅上,乌岩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聆听训示。

    他似乎还没有从先前激荡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不怪他如此失态,毕竟二十多年来,景帝在他心里的地位比高山更高,敬畏之心压过一切,说一句噤若寒蝉并不为过。

    今日骤然听到景帝那句满含期许的勉励,乌岩险些当场掉下眼泪。

    景帝看了一会秋日阳光下水面上的涟漪,平静地说道:“这大半年你很用功,朕都看在眼里。虽然有些时候你的处事手段略显稚嫩,但是至少你有上进的心思,这便是可取之处,所以朕对你抱有期望。眼下你即将监国,朕便考考你,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有为之君?”

    乌岩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猛地紧张起来,因为这个问题太过宏大,而且让他当面评说帝王之道,这显然有些逾越。

    景帝见状淡淡一笑,抬手斥退周遭的宫人,道:“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朕不会见责。”

    乌岩忐忑地思考着,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皇,儿臣认为如果可以做到朝堂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应该就是有为之君。”

    “你说的这些没有错,不过还有一个前提。”

    景帝双手拢在身前,徐徐道:“你要能掌控手中的力量,才能让臣民按照你的设想做事。如果朝中吏治败坏,百官阳奉阴违,你要如何处理?如果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你要如何安抚?”

    乌岩默然。

    景帝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听话的臣子便杀了,百姓敢造反就调大军扑灭,是不是这样?”

    倘若治国真有这么简单,史书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亡国之君。

    乌岩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诚挚地说道:“请父皇赐教。”

    “其实这些手段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身为帝王要站得更高一些。”

    景帝抬起右手高过额头,耐心地说道:“朝中吏治败坏,究竟是他们腐化的速度太快,还是你身为天子赏罚不公偏听偏信。百姓竖旗造反,究竟是有人蛊惑人心煽动民怨,还是官员和贵族沆瀣一气荼毒百姓。你首先要弄清楚发生这些状况的缘由,而不是立刻做出武断的定性。为君者,最忌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它会让你变得愚蠢又短视。”

    乌岩豁然开朗,敬服地说道:“儿臣明白了。”

    景帝颔首道:“知其源头,对症下药,方为处事正道。”

    “是,父皇。”

    “朕知道你身边有不少幕僚谋士,想来这大半年他们给你出谋划策,教了你很多权谋之道,不妨说说有何心得?”

    乌岩有些迟疑,看着景帝鼓励的目光,于是老老实实地说道:“他们确实说过很多,儿臣闲暇时总结了几条。”

    景帝微笑道:“说来听听,莫要害怕。”

    如果没有先前和谐的气氛作为铺垫,乌岩根本不敢实话实说,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幕僚里肯定有父皇安排的人,于是鼓起勇气如实道来。

    “第一是平衡之法,朝中官员和贵族难免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结党抱团,无论哪朝哪代都无法禁绝,因此帝王绝对不能让某个利益群体一家独大,否则必然会威胁到皇权的安危。”

    “第二是杀伐决断,所谓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掌握权柄更是如此,心慈手软只会埋下无尽的隐患。尤其是对那些敢于窥伺皇权的人,务必要用鲜血和杀戮震慑一切宵小。”

    “第三是威不可测,虽说揣摩上意是绝大多数臣子都会做的事情,但是看不透的人和事才是最可怕的,才会让那些人感到畏惧。倘若帝王的心思可以轻易被臣工猜透,那么他就很难真正控制朝堂。”

    “第四是黑白相间,这世上既有精明老练的奸臣,也有迂腐昏聩的忠臣,奸臣不代表愚蠢,忠臣也不代表聪慧,品格与能力不一定完全对等。因此用人不能只看忠奸,还要注重他们是否能在合理的位置发挥作用,并且要有随时罢黜他们的手腕。”

    乌岩越说越流利,他注意到景帝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于是恭敬地说道:“父皇,这就是儿臣大略的想法。”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念头,这些手段都能从景帝的治政过程中找到对应的例子,只不过他终究不敢妄议君父。

    景帝沉吟片刻,颔首道:“你身边的文士倒也不算肤浅,这些心计便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乌岩,虽说你的天赋确实要比纳兰稍逊一筹,但你胜在勤奋好学且善于总结,假以时日便能愈发纯熟,只要能做到言行合一,对付绝大多数臣子都已足够。”

    乌岩心中一喜,面上不敢表露出来。

    景帝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平静地说道:“不过朕要告诉你,这些帝王心术不值一提。”

    乌岩怔住。

    景帝继续说道:“你方才说的那四条,其实可以用八个字概况,那便是不仁、不亲、不信、不贵,这是称孤道寡的真正由来。由此延伸开来,帝王心术便是驭下之术,大略能够总结成七条,分别是众端参观、必罚明威、信赏尽能、一听责下、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倒言反事。”

    乌岩连忙用心铭记,唯恐漏过一个字。

    景帝见状亦未阻止,而是正色道:“然而这些手段说穿了只是术,小道也。你身为监国太子,将来要继承朕的皇位,从一开始就不能只重小道,若是醉心于此,或许能让你成为极有权势的帝王,然则于国于民无益。”

    说完这番话,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给乌岩充足的时间思考。

    等乌岩的神情逐渐平静,景帝才继续说道:“帝王若是只会操弄权术,即便你能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让庙堂诸公成为你手中的木偶泥塑,无人不畏服,无人不谦卑,那你也只是那个坐在皇宫里最大的塑像。因为你在长期权争的过程中,早已忘记大景芸芸众生,所见所闻皆是阿谀奉承和勾心斗角。”

    乌岩肃然道:“是的。”

    景帝问道:“等到那个时候,倘若泾河洪水泛滥,两岸百姓流离失所,一夜之间出现数十万灾民,那些权术能帮你赈济灾民吗?倘若天降大旱赤地千里,那些权术能让你求来甘霖吗?或者说,南齐励精图治兵强马壮,数十万精锐虎贲北上,那些权术能帮你变出精兵强将和粮草军械吗?”

    乌岩惶恐地说道:“回父皇,不能。”

    景帝放缓语气,温和地说道:“朕再问你,朕能够享有如今的威望,靠的只是这些权谋手段吗?”

    “不是。”

    乌岩这会已经清醒过来,想了想说道:“父皇开疆拓土经世济民,让大景子民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所以朝野上下无不敬服。”

    “朕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否则南齐应该早就臣服。这里面固然有南边君臣自身实力的影响,终究还是朕犯了一些错误,低估了那些对手,否则南边的局势不至于此。”

    他忽地咳嗽起来,乌岩见状大惊,连忙问道:“父皇,是否要召太医?”

    景帝摆摆手,淡然道:“不必。”

    他伸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压下胸腹间的疼痛,继而抬头望着澄澈蔚蓝的天空,缓缓道:“朕并不是说帝王心术完全无用,相反你若要降服朝中那些人精,必须要学会那些手段,所以朕没有干涉你身边的幕僚和文士,并且提前让你参政监国。但是朕希望你记住,身为大景天子不可拘泥于小道,唯有将百姓疾苦放在心中,你才能真正做出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

    这一刻乌岩不禁想了很多。

    他想到已经被纳入大景疆域的赵国和燕地,想到如今在兀颜术所率大军稳扎稳打的进攻下、已经丢失小半疆土的代国,还有南边那个出人意料再度崛起的齐国。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今大景治下的子民。

    “朕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尽力推行齐人制度,在大都修建很多同文馆,号召百官和景廉贵族学习齐人文化,并非是朕瞧不上自家祖辈传下来的东西,而是因为要维系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必须要学习他人的长处。”

    景帝眉眼间浮现一抹倦色,继而道:“你看过不少中原王朝留下来的史书,理应知道任何一个朝代都很难持续长久,国祚最多二三百年,这是为何?”

    乌岩认真地倾听着。

    景帝神情凝重地说道:“历朝历代皆是始兴终衰,皆因重驭世之术,轻经世之道,故而积弊难返,国运衰败。所以朕要你牢牢记住权谋小道和治国大道的区别,也是朕让你将眼界抬高一些、目光长远一些的根源。”

    乌岩心中百感交集,心悦诚服又无比崇敬地说道:“父皇,儿臣一定会铭记教诲,时时反省自己。”

    景帝抬眼看着他,眼中浮现一抹遗憾,轻声道:“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多时间领会体悟,只可惜朕的寿数已经不多了。”

    乌岩急促地说道:“父皇,万万不能这般想!”

    “命数天定,岂能强求?”

    景帝笑了笑,那抹遗憾消失不见,他看向波光粼粼的太华池,面上浮现傲然之色:“不过在朕死之前,总要帮你解决最大的麻烦。如今兀颜术那边进展顺利,代国已是强弩之末,哥舒魁再如何不甘也无济于事。等到明年,朕会亲率数十万大军南下,一举底定天下大局。”

    “父皇,儿臣……”

    乌岩眼中含泪,感动与悲痛之意交织。

    景帝缓缓站起身走到阑干旁,负手而立,悠悠道:“而你的职责便是守护好朕留给你的万里河山。”

    乌岩双膝跪地,再三叩首。

    “儿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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