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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第八章 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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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之中,父子对坐。

    狄进听完案情的讲述,称赞道:“做得不错。”

    狄知远昂首挺胸,开心地道:“那当然,我不会给爹爹丢脸!”

    “既是同窗遇害,追查线索,寻求真相便是,只要不骄纵肆意,妨碍衙门查探,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狄进语气平和:“只是不要随意定下结论,尤其是心中存有疑虑之际。”

    狄知远愈发兴奋,赶忙道:“一名探案者,若是心中生疑,那往往就是触及真相的开端,我觉得,这起案子不是情杀,背后另有蹊跷!”

    狄进微微点头。

    心中生疑,一力追查,不放过任何疑点,才是神探必备的修养,只是现实中真正做起事来,往往还有别的顾虑。

    就比如当年,他在并州时,就不会什么事情都刨根问底,必须要分清轻重缓急。

    不过狄进并不准备现在就教育儿子那些。

    狄知远目前的状态,属于最纯粹的破案阶段。

    这种纯粹挺好,等长大了,多了取舍与权衡,反倒不美……

    “孩儿还有一事请教!”

    狄知远知道爹爹会支持自己,也不客气,主动道:“这位被害者太孤僻了,没有书童,没有仆婢,同窗往来只是泛泛之交,我想要追查案情真相,确定动机是否为情杀,就必须了解被害者真正的性情……”

    狄进微笑:“你想要如何?”

    狄知远眼珠转了转:“同辈之中,都不知司马君实为人,那长辈呢?”

    “确实有!”

    狄进指明道路:“明日你可以去庞府拜访,庞醇之与司马君实的长辈,是莫逆之交,或许对这位子侄有所了解。”

    庞醇之正是狄进为权知开封府时期的属官庞籍,如今任枢密副使,而历史上的司马光,前期仕途顺遂,不是水平突然变高,恰恰是有长辈的提携铺路,那个人就是庞籍。

    庞籍与司马光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从小就很喜欢这位子侄,司马光双亲接连离世,他在家守孝完后,复出为官后,马上去见了庞籍,而庞籍后来入枢密院为宰执,升迁后也马上举荐司马光入馆阁。

    再后来庞籍知并州,主管河东边防军务,也带上了司马光,让这个子侄当了通判,还让司马光代他巡边。

    司马光这一去不要紧,巡出事情来了,跟边境守军慷慨陈词,说得天花乱坠,认为断绝贸易、修筑堡垒,有利于保护边界地区安宁。

    书生意气倒也罢了,关键是他口才或许不错,亦或者边境守军本就蠢蠢欲动,脑子一热,还真的按照这么做了,跟西夏人打了起来,结果大败而归,由于擅自出兵,守军将领自知大罪,选择自杀。

    朝廷得知这件事后极为震怒,派出御史北上河东路,审问战况经过,庞籍见势不妙,把司马光力主修筑堡垒的文书焚毁,又先一步将司马光调回京师,自己则承担了此次战败的重责。

    后来包括庞籍在内的所有相关人员都遭到处罚,只有司马光安然无恙回去当官,司马光良心不安,主动连奏三状,坦陈自己的错误,“过听臣言,以至于此”,“独臣罪,以至典刑”。

    但庞籍得知司马光要为自己辩解时,就又上奏章,引咎自归,请求免除司马光之罪,使司马光最终没有受到任何责难。

    经此一役,司马光事庞籍如父,同时对于兵事也变得极端保守,反对任何扩张军队和战争的决策,属于一朝被蛇咬,一生怕井绳了。

    现在党项李氏都灭亡快二十年了,司马光又没有正式入仕,自然没有发生这些事情,但两家的交情依旧不变,若说长辈中对于司马光最为了解,又在京师方便相见的,无疑是庞籍了。

    “好啊!明日我就去请教庞伯父!”

    狄知远最喜欢去别家串门,反正他人俊嘴甜,最是讨长辈喜欢,这方面可比公孙彬、包默成有优势多了,保证能抢占先机。

    狄进一看,就知道这小子的好胜心起来了,随手将几部翻得很旧的册子抽出,推了过去:“既然你查到了四方馆辽人使团那里,这些也了解清楚吧。”

    “《契丹记》?”

    狄知远接过,咧了咧嘴:“这是孩儿该看的么?”

    “为何不该?”

    狄进正色道:“《契丹记》是以馆阁起头,鸿胪寺、机宜司等十多个司部统一出力,所编撰的书籍,目前著有八十三册,全面记载了辽国的官制、年号、地理、交通、物产、风俗等情况,已然刊印,朝堂群臣尽可通读,做到知己知彼,了然于心!你年岁还小,想要全看确实不成,这几册是专门讲述近年来宋辽大事,与辽庭目前局势的,你可以挑选着翻一翻!”

    “哦!那是应该!”

    狄知远点了点头,捧着书,干脆坐到爹爹身边,就着明亮又不刺眼的烛火看了起来。

    狄进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也沉浸到桌案上的话本里。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身为一朝相公,都不把工作带回家中,偌大的国朝人才济济,也不需要他一個人呕心沥血,操太多的心。

    掌好舵就行了,回家就是要放松放松,陪陪妻子孩子的。

    书房内一片安宁,父子俩人静静翻动着手中的书页,狄知远越看却越觉得心惊。

    他自从长大懂事后,印象里北方的辽国,就是一副很弱很好欺负的样子。

    大宋之所以还不灭了这个国家,好像只是因为有盟约在身,不愿意主动毁诺,所以今年辽国那边的岁币一出问题,朝野上下马上一片请战之声,就要北伐灭辽,不仅仅是夺回燕云。

    但此时看了这部《契丹记》,狄知远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十八年前,辽圣宗耶律隆绪在位时,辽国仍然是处于国力巅峰的庞然大物,雄踞北方,是大宋被迫要与其并称南北朝,不得不结为兄弟之国的强国。

    一切的改变,是国朝灭了盘踞在河西的地方政权,党项李氏,打通了河西走廊,收回了这片关键的故土,拥有了足够的骑兵开始。

    即便如此,一场仓促的北伐,也险些葬送了来之不易的优势。

    所幸后来狄青率领的河西军千里奔袭,年迈的辽圣宗驾崩,才堪堪挽回了局势。

    从那时起,宋辽双方的攻守之势开始逆转。

    等到新任辽帝耶律宗真继位,大权先是落于其生母萧耨斤手中,后来又被亲舅舅萧孝穆掌控军权,威望的建立还是靠着平定国内的叛乱,勉强建立起来。

    继位前六年,这位辽帝都没有什么作为,属于半傀儡。

    直到泰定五年,宋辽再度爆发战争。

    准确的说,是宋朝的河西路,与辽国的辽西路,爆发的一场局部战争。

    虽说是局部冲突,并不比北伐燕云那般全国动员,但此战的惊险程度,却犹有过之。

    双方的统帅,正是辽国军方第一人萧孝穆,与宋朝河西军中第一人,狄青。

    起初是因为阻卜一部投奔河西,又反复无常,向辽西京求援,产生摩擦冲突,双方各执一词,影响不断扩大,战事不断升级。

    两国表面上没有撕毁明道之盟,实际上都憋了一口气,想要掂一掂对方的斤两。

    所以最终两边投入的正规军力都过十万,宋朝这边民夫更动用了十五万,官家拍板,粮草辎重不断调往河西,确保前线物资充沛,显然是希望狄青打一场大胜仗,彻底挫败辽人的士气。

    然而战事交锋没多久,狄青就开始选择极为保守的战术,构筑堡寨,组建防线,甚至坚壁清野,一力防守。

    这个时候,宋廷的老毛病就犯了。

    没开战的时候,主和派上蹿下跳,以种种理由否定战事的必要性,全然不顾战争不是一方不愿意开打,就能避免的事情。

    而真正打起来,许多朝臣又迫切希望速战速决,一力催促前线。

    两府的态度起初还是很清醒的,可各种劄子如雪片般递入禁中,种种分析又很有道理,渐渐的就连官家都有些犹豫,想要派遣内侍入前线,催促一下狄青。

    辽人早非当年之勇,何必一味守御,灭了自家的威风?

    所幸那一年,二十九岁的狄进入枢密院,为枢密副使,成为两府最年轻的宰执,对上说服了官家,对下镇压住群臣,力挺前线策略,将后方的支持做到了极致。

    于是乎,辽军三番五次挑衅,各种羞辱,辽国使臣也来京耀武扬威,各种施压,河西军主力愣是岿然不动。

    辽西一战整整持续了半年,就在朝中都有些压不住的关头,狄青突然出兵,一战打得辽军溃散。

    原来萧孝穆早已病重,临死之前希望重创河西,为辽国续命,结果机宜司秘谍探得蛛丝马迹,再加上狄青对于辽军动向的了解与本身遇大事极谨慎的性格,选定了这个立于不败之地的策略。

    拖字诀!

    拖到辽国军粮难以为继!

    拖到萧孝穆硬生生地病死于辽军营中,还秘不发丧,不敢透露!

    机宜司的秘谍未能发现这个动向,却被狄青从辽军调动发现了蹊跷,断然改变,雷霆一击,直接打得辽人主力溃散,然后率军追击,一路奔袭,直抵西京。

    萧孝穆继承者萧匹敌镇守西京,双方展开攻防战,又打了整整三十日,宋军攻破西京!

    萧匹敌率残部撤退,却因伤势太重,逃回上京没多久,就不治而亡。

    狄青则没有在西京纵火抢掠,而是占据了这个辽国的京都之一,安抚民心,等待朝廷与辽人谈判。

    辽帝听闻萧孝穆病死军中,再见萧匹敌重伤回京,吓得魂飞魄散,命使臣速速入汴京谈判,甚至不惜割让土地,也要让盘踞在西京的宋军万万不能继续北上,攻打上京。

    战报传回宋廷,无数人为之狂喜,朝野上下又开始叫嚣,一鼓作气,灭辽国祚。

    但许多冷静的臣子也认为,还不是时候。

    说实话,辽西割让过来的土地,宋廷根本看不上,都是贫瘠的地方,但问题是这一战由于僵持良久,粮草辎重耗费巨大,对于河西、河东乃至周边几路调集粮草的地区民生,也是重创,继续交战,激发辽国全面抵抗,能否真正亡其国祚,结果未知。

    最终君臣权衡利弊,还是决定接受了辽国的条件,割让辽西三州,以作赔偿。

    狄青受命,班师回朝。

    此役之后,狄天使之名传扬北方,大宋举国欢腾。

    宋辽自立国以来,之间互有胜负,但彼此间又都没有占到对方什么大便宜,岁币就是底线了,割地是从未有过,现在两国的强弱可以说是彻底的改变了。

    不过这一战的辽国,也不算完全失败。

    损失的主力不是契丹人,而是盘踞于辽西的阻卜族。

    这群人原本被契丹提防,连铁器都不给,宋廷趁机拉拢,却又一直首鼠两端,每每只想索取好处,不愿真正出力。

    别以为草原人愚昧,恰恰是这群游牧部落的人,最是奸猾,毫无信义可言,可他们的局限性也很高,根本不知道以阻卜族目前的实力,没资格左右逢源,从中渔利。

    萧孝穆利用这一点,让阻卜族作为两国针锋相对的矛盾,狄青本来也厌恶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自然毫不容情。

    在这场厮杀惨烈的辽西之战里,蒙古人的前身,辽西的阻卜族经此一役,几乎到了亡种的边缘。

    族内的青壮统统死光,幼儿也基本没有高过车轮的了。

    欧阳春造反时,辽东的渤海人、女真人遭到严重打击,萧孝穆整顿军务之际,奚族九部恰好发生内乱,换上了一批亲善契丹的奚族人,再加上此番辽西阻卜族的精锐尽丧。

    这位国宝臣临死前,可以说将辽国内部的异族问题,暂时性地压制了下去。

    但之所以异族会生乱,究其根本,还是耶律宗真的威望不足,所以就算萧孝穆再为了辽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死后没多久,又出现了新的麻烦。

    这个麻烦正是如今辽帝耶律宗真的亲弟弟,同样是太妃萧耨斤所生的儿子,耶律重元。

    历史上辽国有一场内乱,叫重元之乱,就是这位兴起的,起因就是萧耨斤摄政后,看自己的大儿子不爽,觉得此子从小被抱给萧菩萨哥养大,跟自己不亲,便想要废了这个长子,立幼子耶律重元为帝。

    这个想法简直蠢得无可救药,萧耨斤的皇太后之位,就是靠辽圣宗指定的正统之位,结果要废了正统,岂不是自己动摇自己的根基?

    十四岁的耶律重元见势不妙,直接将愚蠢的老娘给卖了,投靠了哥哥,萧耨斤废位守陵,耶律宗真大为感动,册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弟,答应日后传位于他。

    结果辽兴宗根本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从长子耶律洪基六岁起,就开始培养其为自己的接班人,先封为梁王,十一岁时,总领中丞司事,封燕王,十二岁,总知北南枢密院事,加尚书令,进封燕赵国王,十九岁,领北南枢密院事,二十一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参决朝政。

    等到辽兴宗病重之际,也是召见耶律洪基耳提面命,传授治国之要,一直在身边服侍,辽兴宗死后,耶律洪基顺利继承了皇位。

    耶律重元大怒。

    辽兴宗对待耶律重元这个弟弟,其实一直不错,并没有亏待了他,可惜人心中的野望一旦被勾起,有了篡夺帝位的心,那再荣宠的臣子之位,也不满足了。

    耶律重元就认为被哥哥耍了,心有不甘,最终联合其子耶律涅鲁古等一批官员,刺驾谋反,被南院枢密使耶律仁、耶律乙辛等人率宿卫士卒反击,失败后被杀。

    不过耶律重元的叛乱,也促成了耶律乙辛这个奸臣的崛起,后来让耶律洪基杀了自己的太子,最终不得已传位给孙子天祚帝,让辽国真正走向了灭亡。

    不说远的,这些动乱的祸根,源自于萧耨斤,而这个世界的萧耨斤执政甚至没到四年,就去给辽圣宗合葬了,耶律重元没了投诚之功,但依旧是一位极有才能的王爷。

    萧孝穆留下的军中继承者萧匹敌,又死于狄青的箭伤下,萧惠不堪重任,最终是这个亲弟弟能力出众,继承了萧孝穆在军中的威望,一路成为了南院大王。

    而他的野心也随之膨胀。

    “如今阻绝岁币,欲跳动两国交战的,就是耶律重元,他又有什么样的把握呢?”

    “甭管耶律重元怎么想的,现在的辽国使团内,正使耶律庶成是辽帝的人,副使萧胡睹则是南院大王的心腹,这正副使者间的利益,并不一定相同……”

    “侬氏指认的嫌疑人消失于使团内,是不是于此有关?”

    “唔哈!”

    或许是脑子动得太多,一阵困意如浪潮般汹涌地扑了过来,狄知远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爹!我累了!”

    “还没刷牙呢!”

    狄进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看着这小子靠了过来,干脆将他背起,朝外走去。

    狄知远靠在那厚实的背上,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一个姿势,进入了梦乡,嘟囔着道:“大相公背着小神探……我以后要像爹爹一样厉害……嘿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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