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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6 山河长在掌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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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放出这么一个雷来。在这儿的所有人都知道,钱币改革是势在必行,要是连货币制度都是一团乱麻,何谈经济发展、何谈赋税改制?可货币改革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行的,这总得依时依事行事。

    杨廷和有时也很无奈,他要是能早生一百年,他一定力阻宝钞的滥发,规范铜钱的铸造。可如今,宝钞早就因为滥发,贬值太狠,被百姓所厌弃。而铜钱市场也是颇为混乱,市面流通的铜钱,一部分是大明自己铸造的,可另一部分却是唐宋旧钱,甚至还有唐宋私铸钱在流通。【1】这谁听了不觉得离谱。

    乱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朝廷一声令下就能禁止了的。民间通过自行摸索,选择了白银为币长。于寻常百姓而言,黄金太贵太少,宝钞太多太滥,白米太贱易腐,只有银子是较为适应流通需求的。可大明的银矿很少,本地不产银又偏偏要用银,这就导致银荒问题困扰了几代人。别说是民间,哪届户部尚书不是一上任就开始哭穷,不是没银子办事,就是没银子发饷。

    终于到了这一代,朝廷通过海外贸易,从境外吸纳了大量白银,眼瞅着银荒问题终于要解决了。反正朝廷已经掌握了一条新航线和大量的税银,大家都想有个台阶下就行了,至于下了台阶后的其他麻烦,可以再慢慢解决。可是皇上不愿意,他要把所有风险扼杀在摇篮中,要通过发行银钞,将货币管控权捏在自己手里。

    杨廷和其实能够理解皇上的意图,天/朝连粮食都不愿受制于人,何况是“驭富之权”。但无论如何,一上来就发纸币,真的实在是太冒险了。大家以前都没银子,如今好不容易来了银子,朝廷又要让人家把银子换成纸来用,这闹不好是要引起罢市哗变的!

    大家都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可不论如何圣上就是不松口。到后来陷入焦灼之际,他只说了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前车覆,后车戒。”

    “王与马,共天下”说的是东晋之时,世家琅琊王氏与皇室司马家族势均力敌、共掌天下权的事。门阀膨胀,大权在握,皇家反倒处于弱势。朱厚照以此言比今况,显然是有些夸大了。当下的世家豪绅,最多只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折腾一下,岂敢威胁中央。不过,皇爷以为,还是要未雨绸缪。这群人在无银时尚敢去通倭抢银,如今有银在手,要再无管束,岂非是要翻天?”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谢迁已是面色灰败,伏地请罪。朱厚照摆摆手:“过去的事,朕不计较,可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掉两次。好了,你们也回去想想,议一个章程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只得退了出来。回到内阁后,大家都看向杨廷和:“元辅,这可如何是好?”

    杨廷和叹道:“看来,圣上是下定决心了。咱们再多言,也无济于事。”

    谢迁道:“那……去问问含章?”

    现下这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直说不通,就去敲边鼓。以前都是谢丕和杨慎同去,这下只能让杨慎一个人去了。谢迁念及此,也觉伤感。

    杨廷和颌首:“只能先如此了。”

    岂料,刘健却突然开口:“还是我走一趟吧。”

    另外三人眼中划过讶异之色,杨廷和道:“也好。”

    刘健到了刑部衙门时,月池正在核案。衙役眼见阁老至,忙准备去禀报,刘健却摆摆手:“不必惊动,我只是来看看。”

    他走到窗扉下,坐下下首的乃是御史卢雍,正就其巡抚事宜进行奏报。刘健凝神一听,这会儿正说到一桩儿媳杀公公案。他对案情始末也有印象。

    原来在英宗爷时,朝审定制形成。所谓朝审,就是每年霜降之后,在承天门由三法司会同公侯、伯爵,在吏部尚书或户部尚书主持下审理重囚、重大案件的会审形式。【2】之所以要让这么多大员都来参与复核案情,目的就是为了兼听则明,防止决狱不公。而就在朝审之上,身为刑部尚书的李越对此案原判提出了质疑,要求打回重审,在当时还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此案的案情并不算复杂。河南罗山县某村的约长,忽有一日来找知县告状,告的是本村村民方维的妻子江氏,将她的公公方廷远逼出家门,方廷远无家可归,怒而投水而死。

    根据约长的供词,原来身为丈夫的方维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公公和儿媳两个人在。约长在前几日碰到方廷远,他身带雨伞,满面怒容,声称儿媳不孝,不给他钱花,他打算去女儿家住几天。当时约长闻言虽劝解了几句,但也没太在意,谁知没过几日,村中洪水暴涨,河上飘了一具浮尸下来,乃是一具老翁的尸体,身边还有一把破伞。因为河中鹅卵石众多,尸首的面部已被损坏,分辨不出身份。但闻讯而来的江氏,却认出了那把破伞是自家之物,不由伏地痛哭。同约的赵乡绅认为方廷远不会无缘无故而死,必定是其儿媳逼迫的缘故,故而要求报官。约长认为他说得有理,就将一纸诉状投到了罗山知县手中。

    罗山知县以为,死者虽面部损坏,无法辨别身份,但有破伞为物证,又有江氏亲自指认,必是她公公方廷远无疑。至于江氏,根据《大明律》“凡骂祖父母、父母,及妻妾骂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并绞。”只要江氏有骂公公的行为,即便公公的死与她无关,也要判处绞刑。但这条刑律还有一条适用条件,就是要得“亲告,乃坐。”然而,方廷远人都死了,不可能亲告。而邻居的供词,也无法证明江氏骂过公公。罗山知县于是决定审问江氏。在上了拶指的情况下,江氏果然招供,说她有忤逆不孝,逼死公公的行为。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依照“十恶”量刑,合该斩立决。

    杀头这样的重案,自当拿到朝审上由大员复核。李越看完案情,就直言这知县糊涂透顶。他说了三点:“第一,尸首身份未明,单凭一把破伞就说这是方廷远,实乃断案粗疏。第二,证据不足。既无物证,又无人证,就断人生死,未免草率。至于江氏本人供词,以拶指这样的酷刑逼问,有屈打成招之嫌。第三,不合情理。死者方廷远又不止方维一个儿子,即便受了责辱,也可去寻其他子女做主,何必直接寻死。约长不是听方廷远亲口说了,他要去女儿家小住吗。这其中为何没有方家子女的供词?”

    她一连三条,有理有据,众人皆称是。都御史张缙更是赞道:“真乃洞烛奸邪、明镜高悬。”大家最后决定,派出御史卢雍去再查。

    刘健心知,必是卢雍已经查明实情,回来述职了。没曾想,卢雍一开口,就将把这屋里屋外的人都震住了。卢雍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这其中有莫大的冤情。原来方廷远压根就没死,卑职到了罗山县时,他都已经回家了!”

    刘健:“……???”河里捞起来的不是方廷远,那是谁?

    原来这个方廷远是个赌棍,他离家出走不光是因为儿媳不给他钱,更是为了躲高利贷。他有个女儿嫁到了光山县,所以就借口探女,在女儿女婿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来,女儿问明他出走的缘由后,好好数落了他一番。本来家境不好,全靠江氏操持家里,做家翁的不思照顾孙辈也就算了,还做下烂赌逃债的事。要是方维回来看不到老爹,岂非叫他们夫妻失和。方廷远到底还是有良心在,这才带着女儿给的礼物,急急忙忙地回家,这一到家才知道,儿媳妇早就被抓到大牢里去了。

    他又惊又愧,忙跑到县衙去嚎哭喊冤。罗山知县见到死了的方廷远回来,惊得魂飞胆裂,叫来约长核实身份后,悔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既然死者不是方廷远,那江氏就被冤枉的啊。他忙差人把江氏放了出来。这时,江氏已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了。

    刘健和月池不约而同想骂人,糊涂断案,险些害了一条人命。

    卢雍道:“罗山知县倒有几分良心,即刻为江氏延医问药,又去追查河中尸首的来历。最后,您猜查到哪儿去了?”

    月池略一思忖:“是姓赵的那个乡绅?”

    卢雍一震,他道:“您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月池道:“不是能未卜先知,而是要注意细节。别忘了,卷宗中写得清清楚楚,约长一开始是不想报官,是这个姓赵的非说要去,还一口咬死是江氏逼死公公。”

    卢雍连连点头:“罗山知县也注意到这个疑点,顺藤摸瓜查下去。原来是姓赵的借钱不还,把债主淹死在水缸里,然后抛尸河中。谁知,洪水把尸体冲回了村里,江氏又因为雨伞将其误认为方廷远,他才决定将计就计,嫁祸于人。他的诡计,还真将知县蒙了过去,幸好碰上了您,还了江氏清白。罗山知县自知犯下大错,只是恳求斩了罪魁,再行领罪。”

    月池道:“准了。师邵这一路功劳不小。”师邵是卢雍的字。

    卢雍赧然道:“卑职不敢居功,只是想身在其位,当谋其政。”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咱们也不至于累成这样了。能救下江氏,固然是幸事,可我又不禁在想,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昏官,多少这样的冤假错案。”

    卢雍亦是长叹一声,他道:“各地巡按都已按您的要求,嘱托知府、知县审慎办案,严格核查人证、物证,只盼能有所助益。”

    月池道:“可这还不够。你把案情始末记下来,届时发在下一期的邸报,发往各州县,以警示众人。”

    卢雍忙应是,月池又道:“又有新的庶吉士来我们三法司了。我打算让他们编一本《法案集萃》。光看法条,是学不会判案的。叫他们先从案例中学如何公正细致,如何情理兼顾。”

    卢雍抚掌称是:“这是好主意啊。那遴选时,咱们也能拿这些奇案去考人!”

    月池点点头:“那需得在编书上好好下功夫。你们也需想一想,有些法条,是否适应现实情况。”

    卢雍一怔,月池道:“一个赌棍长辈,要是害得家破人亡,难道也要依从孝道,连说都不能说一句吗?”

    卢雍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话来,他道:“可长辈毕竟是长辈……国朝以孝治天下……”

    月池道:“父慈子孝,父慈在先,子孝在后,哪有父不慈子能孝的道理。我们讲公正,就不能只顾尊卑,不明事理。”

    卢雍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这事关人伦大理,一旦议论,恐引起轩然大波啊。”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忽而轻松道:“不必紧张。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你先去吧。”

    卢雍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走了

    月池捏捏鼻梁,又朗声道:“嘉蔬署的人来了没有?”

    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身着便服的刘健,正望着她。

    月池愕然:“您怎么来了?”

    刘健只觉心里发酸,他只觉方氏走后,李越的衣裳都没那么鲜亮了。他问道:“你每天这样连轴转,身子骨还受得了吗?”

    月池轻描淡写道:“他们都很得力,替我分担了不少。倒是您,这正是开关的紧要关头,怎么有空过来了?”

    刘健:“……”可别提开关了,越想越无语。

    他瞅了瞅月池,道:“别坐着了,公务是忙不完的,先用饭!”

    他带着月池出了衙门,他道:“你师母近日学了几道外洋新菜,叫什么南瓜饼,正好叫你去尝鲜。”

    月池推辞不得,只得道:“长者赐,不敢辞。只是,您容我告知家里一声。”

    刘健一愣:“你家里……”你老婆不都走了吗?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老婆是走了,可还有那见不得人的东西大剌剌登堂入室。

    刘健本是耿直之人,当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忽然心念一动:“……可有跟你提过,想发行银钞之事?”

    月池一凛:“您说什么?”

    镇国府中,久等月池不归的朱厚照,突然打了个喷嚏。

    中华美食文化源远流长,而新作物的传入,又给京都美食界注入了新流。一时之间,什么南瓜溏心饼,土豆炖牛肉,拔丝红薯等成了各家酒席的热门菜。就连刘老夫人这样的贵妇,也做出了几道新菜式,叫月池这样的后世之人都觉惊喜。不过,更让她“惊喜”的,还是刘健所述的武英殿“新闻”。

    这位内阁阁老忍不住长吁短叹:“此时发行银钞,的确不是明智之举。可圣上一意孤行……”

    月池忍不住冷笑一声:“您放心,他是绝对不会发的。”这是在借力打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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