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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历史军事 -> 讨孙平叛传-> 第十八回 杨晋奉檄伏天星 白钦赍令克剡县 第十八回 杨晋奉檄伏天星 白钦赍令克剡县
- 诗曰:
英雄热血长空洒,伟业丰功史册留。
一曲悲歌惊日月,精神器宇耀千秋。
功业已随流水去,英雄空对落花吟。
男儿有志难成器,何必惊天动地心。
话说当时谭稹行令调兵,单说其中一道,行至江西信州。这信州安抚使姓杨名晋,表字飞熊,生的仪容清秀,相貌堂堂,两耳垂肩。时年四十有三,乃是个文武双全的干才,其父乃先帝哲宗朝三司使杨善,其兄杨成现为朝中鸿胪卿,可谓满门显贵。故杨晋自幼饱读诗书,兼通武艺,惯使一柄三尖两刃刀,可堪万敌,人皆唤他作小灌口杨晋。有诗为证:
龙眉冉凤目,皓齿鲜唇如。
丰神秀整曙,威严燄然虎。
衣销金白乌,飘飘出尘土。
灌口二郎徒,杨晋真丈夫。
且说信使到衙,传了文书,令杨晋克日兴兵。杨晋领命,回至私衙,细思其事,便教人去请小姐并其夫婿前来,须臾,那小姐夫妇两个便入得屋来。只见这个小姐头戴银钗凤髻,绣扣潇湘纱衣,唇如一瓣红蕖,眉似翠黛秋波,娇姿袅娜。原来她本家姓张,闺名雪柔,生性冷傲,刁蛮御俏,故人都唤她作傲雪梅张雪柔。原是杨晋旧友张问之女,因张问夫妻早亡,家道不存,杨晋便将其收做养女,如今正值桃李年华,委实堪夸。有诗为证:
单枪鸾凤合鸣雷,良缘牵线醉黛回。
巾帼何曾让须眉,将门闺秀傲雪梅。
身旁这个夫婿姓董,名奇,表字起铭,年方二十二岁,生得身高八尺,面如璞玉,皓齿朱唇,人皆唤作翠玉竹董起铭。早年因受族中有罪之人牵连,获罪入监,罚为苦役。张雪柔偶于役所见之,便吃迷得神魂颠倒,定要杨晋取来。杨晋虽是万般不愿,却也无方,只得告求自家兄长杨成,暗地里使了点钱财手段,将其搭出,教他入赘本家。亦有诗为证:
飒爽英气少有为,地纬经天翠竹赘。
狮吼惧内人莫睢,枪锋到处定无悖。
只说两个进来,各分大小见了礼,杨晋便说起发兵之事,又道:“而今厢军之内,可堪用者十不存一。你二人皆是通习武艺之人,为父欲教尔等随我同往。”董奇听时,便低首道:“小婿蒙太岳救拔,不胜感念之至,今既有用着小婿之处,敢不效命?”杨晋淡着面皮,将头轻点一点道:“既是如此,你且自去罢。”却见一旁张雪柔乖声突起,叫道:“爹爹好道有些夹脑风,早先在家中却不许女儿习武弄枪,只叫女红刺绣。今朝囹圄之时,倒来戏耍了。”董奇暗扯张雪柔衣袖道:“娘子休怒,既是岳丈有令,我们夫妻二人从之便是。”张雪柔听此一言登时怒极,挑眉叉腰,喝道:“你这厮而今长了胆了,如何敢教训于我?”手自一旁提起解元,便砸董奇头上峨眉角三寸处。董奇咧嘴呼痛,又是不敢出声,只能低声细语,叫道:“娘子休怒,是俺嘴上生疮,乱言胡语。”张雪柔那肯罢休,把手揪着董奇一只耳朵,仍是要打。杨晋见此,便喝道:“雪柔休要刁蛮,此乃军国大事,那堪夫妻儿戏?你若随我出此一战,待返乡时便许你家中舞枪弄刀,为父再不遮拦。”张雪柔大喜,不住跳脚道:“爹爹此话当真。”杨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唤董奇打地上起身,董奇连连磕头作揖,拜谢杨晋。自营中取了令符,点起十余员大小将弁并着厢军一万,预备出征,剿灭余贼。当日秣马厉兵,整军一日,明日辰牌便要出征。
时已酉牌,日落西山。三军生火造饭,保食一餐,杨晋独自一人步入帐中,待要歇息。却听得阍人来报,“营外有一先生求见杨安抚。”杨晋道:“如此时日,何人会来?”便起身出营去看,果见一人立于辕门外,杨晋上前看时,却是一惊,那人一身白衣素服,满面红光,笑如饮醪。看官,你道此人是谁?正是那年白钦于扬州城中拜会的白衣书生杨律是也。
原来这杨律乃是杨晋的族弟,少其四岁,形貌不合,却又不似杨晋这般气傲心高,只是生性怠洒,自小便好结交江湖群英,五湖盲流,四海白丁,无不沾染。平日里虽是清茶淡话,笑迎八方,近人平易,心中却暗含百般机巧,尤擅用言语直击人心,正所谓,“杀人于无形”。故而江湖之人皆号他一个诨名,唤作“夺命书生”。曾有一首诗,单道这杨律的好处:
书生自古顺口钦,夺命连环凶徒烬。
白衣翩翩俗世离,琵琶流觞无知音。
当下杨律跨步上前,两下来至营中,兄弟二人各唱了个大诺,一同入帐落座看茶。杨晋道:“南疆叛乱,民不聊生,兄弟今日怎会来此?”杨律道:“闻听兄长此番接令剿贼,愚弟特来拜会。”杨晋笑道:“你自滑嘴,我当还不知你性子么?想必是有事相求,但有用得我的,只顾说来便是了。”杨律听时,亦笑道:“兄长当真耳聪目明。果然瞒不得。兄长之职,秉旄仗钺,可掌生杀大权。所俘馘虏皆过手札,愚弟便在此有一请愿。”杨晋道:“何事有言?”杨律道:“江南方贼固然罪无可饶,然其麾下将弁亦有忠义之辈,负罪隐匿山野,迫而降贼者,亦有可原,当应普恕。为弟于中便有一相交者,姓白名钦,乃是一世人杰,便请兄长为我留意。”杨晋怒道:“似此等反贼,不过庸人耳。有甚忠义?如若忠义,如何行这大逆不道之事?”杨律道:“兄长误矣!忠义者,于主无二心也。倘或一人一时智昏,惑于方贼,认其为主,宣誓效忠,而继死心塌地。其心犹存赤诚事主之念,天地可鉴,如晓以利害,使之得蒙天恩,以死报圣上,岂非教化之善事乎?”便将那时与白钦相交的话说了,又道:“这白钦昔日听我一言,其已明忠君辅国之念,所念者不过贼首吕师囊父子旧日恩情,况乎古来失节而暂屈身盲流者,比比如是。徐公明白波拔擢而匡鼎曹魏,岂非忠义者?徐世勣盘陀瓦岗聚九流白丁,焉聩聩俗子乎?又岂非忠义者也?”杨晋听杨律这簧口喋喋,只觉心烦意乱,勉强应道:“兄弟莫要再说,为兄记于心便是。”杨律见此,便做一个礼道:“律弟在此谢过兄长了。”二杨再度寒暄一番,杨律便是拱手告退。不在话下。
且说杨晋送得杨律远走,旦日辰时便叫三军起兵。那张雪柔、董奇二人,各自披挂了,董奇执一柄双尖枪,张雪柔使一条出白梨花枪,来往催督。
杨晋自在中军,众人看时,果然是一表人才,一对凤眼威仪目有光,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锦袍。金缕玉佩靴,内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腰挎柳木弹弓,手执三尖两刃枪,跨骑银合马,当真是个灌口二郎。身边更有两个随侍,一文一武。那文的姓何,双名志义,原是杨晋幼时开蒙时的塾师,颇通文墨,于杨府侍奉多年,后就跟随杨晋为一谋主,那武的姓郑,双名泽锋,本是一个农户,不得已流入杨家为一家丁,因为人忠勇,曾舍身救得杨善性命,故杨善便教他与少子做个近侍。杨晋亦颇信重两个,将二人各起了一诨名,唤作青斑虎何志义、白花豹郑泽锋。只说大军开拔,不几日到得清溪,杨晋装束停当,入见谭稹,谭稹昔年亦曾会过杨晋,知他底细,今日见他前来,急下座来扶。杨晋笑道:“谭兄如此大礼,当真折煞小弟了!”谭稹道:“公子为国事而来,合当礼待,眼下欲平乱党之残余,还需我等精诚合力。”杨晋拱手道:“小弟处一万厢军,并大小将弁十余人,已尽数在此,悉听谭兄差遣。”谭稹道:“既如此时,而今方贼余部多有逃散,公子可否引本部人马,取山道过新安江往西去寻其踪迹?”杨晋领诺,出得帐来,便点齐兵马,扎束了短衣短甲,抛却长枪大戟,各带短刀利刃,望西而去。
且说杨晋引兵西行,过了新安江,复行了半日,便到一处山下,但见林木茂盛,影影绰绰掩着远处一个洞口,其中似有人迹往来。杨晋见时,便唤问向导,向导言此处唤作阳昌尖,半山处正有一洞,平素无人。杨晋正待遣人探看时,忽然听得一阵梆子乱响,但见林中标枪箭矢雨点般打来。官兵一时大乱,杨晋正在喝止,忽地一箭发来,正中左股,扑地倒了。郑泽锋见时,慌扑将上来,背起主子。那边董奇、张雪柔领亲兵护着,死命救将去了。
再说林中伏兵,为首者正是石宝,眼见的官军退去。便引兵上山去,径至洞中来见白钦。原来白钦自那日与麾下众人盟誓已毕,便引着残余人马,奔至此间,以图藏匿。此处本已有四人先至,头两个便是方貌手下八飞将中的飞龙将刘赟、飞虎将张威,自苏州城破后逃出,乘船寻得太湖边上一个去处,唤做榆柳庄,四下里都是深港,非船莫能进。结识了村中两个豪杰,乃是绿铠龟吴东满、当头狼陆荣,久闻刘、张二个好汉大名,收留他们在庄上暂避。后来苏州既为官军所克,民安业复,四个寻思在此避难,恐非长久之计,尽将家私打造船只出海。行至海盐等处,指望便驶入钱塘江来。不期风水不顺,打出大洋里去了。急驶得回来,又被风打破了船,众人都落在水里。恍惚之中,只见一个秀才,自称是唐朝一进士,姓邵名俊,应举不第,坠江而死。天帝怜其忠直,赐作龙神。又道方腊虽是气数将尽,汝几人身为天星临凡,仍有未竟的事业,故而在此相救。且先去乌龙神庙中,取得一幅地图,自会告知去处。再要问时,忽然惊觉,几人都已在岸上了,乃是南柯一梦。未及半箭之地,松树林中早见一所庙宇,金书牌额上写着“乌龙神庙”。刘赟、张威入庙,上殿看时,吃了一惊。殿上塑的龙君圣像,正和梦中见者无异。圣像底下,果真有地图一张。四人沿着路径,直走到阳昌尖半山处,见到那山洞,唤作玤猿洞。旬日之后,白钦也带着败残军马入洞藏匿,正是天罡地煞,合当聚会。
杨晋眼看攻打不入,只得暂且退兵回营。清点战损,尚还折了马兵四百,步兵一千余人。杨晋见时,心中不觉烦闷,自把那三尖两刃刀自架上取下,一阵狂舞酣畅,又取来几瓮混酒,连饮数碗,何志义见时,便从旁劝道:“公子千万节制己身,莫要因小忿而失度,重蹈那年西夏失职遭罪之事。”
原来昔年杨晋二十岁之际,因父亲杨善的关系,才一中进士,便投托着环庆路安抚使章楶帐下,为一部统兵长官。时西夏人以嵬名阿埋为将,驻于平夏城一带,欲待来犯。章楶着折可适、郭成二将引兵出城,袭取西夏大营,以杨晋为接应。二将以枪炮、火弹、火球掷击,终于破营。杨晋见此,也趁势擂鼓出兵,直趋夏营之后宋军里应外合,两头夹击,西夏兵腹背受敌,弹尽援绝,一下大败,梁买乞战死,嵬名阿埋、妹勒都逋二将遭俘。仁多宗保、撒辰等将侥幸出逃,领余下残兵马退至八排岭,章楶乘胜追击。又令杨晋率兵沿山路侧翼进剿。孰料天降大雨,绵如稠稠,多日不绝,山道小路皆被淤泥堵塞,疏通不开,故杨晋营中后勤不济。彼时章楶又携主力强攻八排岭,战事胶着,无暇兼顾杨晋所部粮草,杨晋十分恼愤,竟是擅自返京。因杨晋失令不至,后继无援,以致章楶苦攻八排岭不下,死者甚众,只得退兵。因此一事,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皆上表弹劾杨晋,官家亦是震怒,便要论罪杨晋。幸赖此战得胜,又有其父作保,得以不死,只革了官职,贬为庶人,遣返回乡,其后十余年皆被拘于家中,只以读书为务。直待其兄显贵,方才复又带掣他一番,重获官爵,出任曹州兵马都监。
那时曹州宛亭县外麟山上有妖人刘信民假托天命,聚众作乱,攻占县城,杀死县官,收拢百姓,僭越为王。刘信民自得城而后,只派了几个人在县里,名为监教将军,却并不懂武艺的。城中只开北门,其余皆紧闭不开。刘信民自己仍住麟山上,下令将县城仓库中银两米石,均搬进麟山中。这边县城里又遍贴告示,上面写着:
“维持法界、统理阴阳、掌管天下水陆财源、多宝如意天王案下掌教大臣刘,谕在城士民知悉:盖闻皈依正教者,有福庆之多;信心天王者。赴龙华之会。本掌教奉天王金口亲谕,济度众生,盖以普天之下,共登安乐矣。是以回向天王,救度众生之本愿也。本掌教自开教以来,至于今日矣。且善男信女,岂可不信天王耳。现在奉天王面谕,奉托本掌教,劝化宛亭县尔等士民,回心向善。岂可不信天王,死堕地狱云尔。为此晓谕。限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尔百姓陆续赴麟山宝殿,亲填名册,老幼男妇家丁年貌,务恳逐一注明。本掌教于圆满之日,代尔等回向天王,开脱一身穷苦之罪,加予百年福禄之缘。天王欢喜无量,岂有不生福地之人也乎!
岂可不信天王,并携带妻小,逃在辽远之遥者,那时天王震怒,使尔等穷苦而死,贬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复人身,悔之而不及耳。切切特谕。”
宛亭城中大小人家门前,都高高的贴一张符,上有天王敕令字样,符文晦涩难懂,百姓皆不识得。在麟山顶上,刘信民又起造宫室屋宇,供奉一位神道,唤做多宝天王。刘信民自称天王案下掌教。却有许多条款,捐勒愚民。又刊刻许多教书,恐吓后宫。中有一种名唤《天王度人宝经》,又名《开心钥匙》。内中造些破空老祖、达空老祖等名色,编成七言,似歌非歌,似诗非诗,句语十分俚鄙。山上信民每日只在堂前跪坐,开口闭口,吟诵一句:“凡所有相皆虚妄。因有相告虚妄,所以有家财者万不可悭吝财帛,必须诚心输献于天王。天王欢喜保佑,现身延年益寿,死后超升天宫。其无家财者,并身子亦当勘破虚妄,须到天王案下舍身,供奉力得之货,并供掌教驱使,天王亦无不欢喜。”
刘信民又恐百姓内乱,又自创一种约束之法,下令凡是百姓有归教者,须在天王案下立有重誓,如有叛教而去者,死后人十八重大地狱,刀山剑树,火蛇铁狗,受苦无穷。又另立有醍醐灌顶、鹊巢重会、龙女献珠一切等等名色,皆是自家在那享受所用。
这麟山山下有许多教匪管路,不能上去。刘信民手下有四个护教将军,乃是贼中最骁勇者,只知其姓,未闻其名,唤作章、巴、计、陆四匪。当时临近济阴、南华、乘氏几个州郡将弁皆是扯皮推诿之辈,独有杨晋亲率一班敢死军士,深入重地,不过数日,巴、计、陆三个相继授首,独留章匪一个负隅顽抗。那章匪使一条浑铁棍,生得形销骨立,如同野兽,武艺却不低。杨晋额上受了棍伤,犹然恶战。两个战至深处,杨晋觅得破绽,将那口三尖两刃刀顺着棍子劈去,先削了章匪五指,再斫脑盖,方才获定。余下官将见他去了旬日不返,各个忧惧。忽见杨晋一手提着章匪的首级,一手押着刘信民的正身,前来交割。众人大为惊喜,后来杨晋在曹州率真办事,劝课农桑,教化礼乐,不上半年,百姓尽归其业,因杨晋政绩卓著,又奉旨调升信州安抚使。
只说当下杨晋见何志义旧事重提,勃然怒道:“师父好生败兴,我却才好了,你又来招我。那时节虽是难捱,我却也捱了过来。今日不过如此小事,打甚么紧?”何志义听得如此,亦只好不说了。
次日,杨晋任命董奇为先锋,领兵五千杀至玤猿洞口引兵搦战。白钦严令众将坚守不出,杨晋便叫三军于洞前污言秽语,百般辱骂。众将大怒,皆求请战,白钦压制不住,只得引三千人马出洞迎战。两军对阵,董奇当先出马,白钦阵上石宝骑一匹瓜黄马,手拿劈风刀,大吼一声,纵马来迎。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资颜整肃如霸王,苍狼叠珠目有光。
流星大刀泼血凉,石宝七杀神名扬。
当时二将正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斗过五十合,不分胜败。使枪的另有枪法,使刀的各有神机。两个又斗了许多合,直到间深里,张雪柔恐怕丈夫力怯,急要上前助时,只见董奇心忙,一枪缴入石宝怀中。石宝把劈风刀去迎时,枪已直奔心窝。石宝身子往后一仰,擦过枪尖,顺势上前,横刀一劈,早把董奇马头砍做两段,众军急救回阵去了。官军大惊,景德、吴东满、陆荣、翟源、乔正一拥杀上,官兵败退,撤回范阳桥前。白钦亦是收兵撤回玤猿洞中。杨晋见白钦兵力尚还有余,心道:“此等贼寇负隅顽抗,困兽犹斗,虽可强兵剿杀,亦废我儿郎气力,当依计破之。”便在肚中思量出一个计策来,便对手下将弁悉数分付,各自按记行事,按下慢表。
此番也是合当有事,撞起这番祸来。旦日早时石宝便来和白钦报说洞中粮草将尽,白钦听完心里只是十分愁闷,不知计较。恰逢此时乔正、翟源来报说洞外运河之上有多股官兵粮船通航。白钦大为惊喜,连忙出洞去看,果然见得运河之上大批粮船停留,三五官兵分批卸粮下水,运往范阳桥官兵大营处。乔正喜道:“此等丰满,岂能不取。”白钦道:“我等粮食将尽,官兵却来此运粮,实乃可疑。”石宝道:“粮草旦夕将尽,彼时儿郎饥乏,更无他路可寻,唯有此刻破釜沉舟,搏此时机,亦为可取。”白钦等人便返还洞中,激励三军,又点起三拨人马:第一路石宝、金真、梅玉、秦英、杨芳;第二路白钦、景德、刘赟、张威、吴东满、陆荣;第三路翟源、乔正、陆清、冯升、宗同、李中洪。并着一千精兵火速自洞中杀出,直奔运河。一声令下,大小将弁飞速出征,船上官兵猝不及防,一下吃白钦贼兵箭矢刀枪打杀无数,余下的纷纷跳水逃生。翟源、乔正早已埋伏在水下了,因此溺毙水中者又有无数。白钦不待追击,广大贼兵已是直奔粮船,抢夺粮草。白钦忙叫阻拦,孰料左右林中各是一声炮响,无数官兵自那林中杀出,登时四方箭雨漫天,喊声彻地,贼兵惊慌失措,纷纷乱跑,杨晋早自竹林之中纵马而出,挥剑点兵,大杀群贼。白钦不敢抵御,只得招呼大小将弁火速撤离,石宝道:“主帅先且撤离,我自留于断后。”白钦无言相对,只得火速撤军,石宝横刀道口,眼见为首的团练使寇见喜上前,石宝大喝一声,“你这厮可识得我七杀神石宝否!”说罢一刀搠入寇见喜肚腹之中,顺势一提,直抛河中。周遭官兵皆是震惊,无人再敢上前,石宝见此,方才纵马撤离。杨晋闻报大怒,当即下令斩首临阵脱逃者十三人。
却说白钦等人正在飞马奔逃,真乃是头盔斜掩耳,护项半兜腮。马步三军没了气力,人困马乏。转过一座山头来,却见一人胯腿敞襟,居坐石上,只是屑屑笑言道:“你等从贼,不过薪爨泥腿之辈,醨瘠盆瓦之徒,毗婷撼树,怎敢妄大来抗?我既来此与你说,便是赏你一分薄面,还不速速跪地谢恩,乞降纳命,才是绝佳。不然大兵攻时,定叫你等烂泥尘埃!”正是杨晋女婿董奇在此,乔正听完大怒道:“你这厮欺人太甚!”当即拿刀要往董奇身上去砍,张威、景德连忙阻拦,董奇只是冷笑,把手一招,便从林中窜出数百官兵,围着众人,董奇起身一手把扇摇着,不正眼看,只是等白钦回答。
那一旁石宝一手摸着腰刀,一边把眼去看白钦。就见白钦眼神凌凌,咬牙切齿,豆汗大滴,半晌只把腿一弯,下跪拜道:“只求官长开恩,今番容我等众兄弟一条生路。”石宝,张威见状,也是相继跪下拜服,乔正、翟源几人见此,方才下跪。董奇哈哈大笑,当即去杨晋那请了头功,又教杨晋、何志义等人都来参见了。当日谭稹在杭州城内排下筵席,款待白钦众人,开怀畅饮,尽醉方散。
且说白钦自从五月接受招安后,便率领所部人马尽归官兵调遣,攻取方腊余下部曲占据城池。眼下东南残贼,共有六处,一处为仙居吕师囊部,一处为永嘉俞道安部,一处为处州洪载部,一处为方岩山陈十四、霍成富部,一处为剡县裘日新部,一处为兰溪县朱言、吴邦部。这几处贼人,虽响应方腊,却自行其事,未会合一处。需得分兵击破,使其不能相顾,方能剿除。当下谭稹只分调白钦、景德、石宝、翟源、乔正、刘赟、张威、吴东满、陆荣九员将佐引一万西军攻打裘道人,其本部偏将、士卒尽归刘延庆差遣,正所谓,“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白钦本不愿与自家弟兄分开,奈何如今寄人篱下,只好听命。刘延庆便又调杨晋、董奇、张雪柔、何志义、郑泽锋、陆清、冯升、李中洪、宗同引一万五千官军征讨吕师囊;辛兴宗、刘光世、刘镇、杨可世等率金真、梅玉、秦英、杨芳引一万五千人马攻打方岩山。分拨既定,大军就于杭州分手,往各处讨贼去了。
话休絮烦,此回内先表裘日新一路情况。原来这裘道人乃是剡县本地人氏,幼年家贫,衣食无着,便出家修道。机缘巧合,得西羌一异人传授,习得奇门遁甲、布阵排兵之术。取《易经》中“日新之谓盛德”之义,自号为日新。听得方腊作乱,这裘日新起兵响应,打破越州治下剡县,杀了知县宋旅,在此自立门户,与方腊本部互为犄角。早时因清溪危急,方腊急命各路人马引兵勤王保驾,方腊从弟方五相公因与裘日新相识,也曾去剡县求援。却因路途遥远,官军势大,自家兵力又稀薄,方五相公只好留下,与裘日新一并在剡县静观其变。不日,四方州县皆报说圣公就擒之事,剡县内民心骚动,裘日新见此,便召集城中军民会于央心,蜂攒蚁聚,人言杂乱,裘日新却视若不见,只是安坐上桌,不发一言。半晌时辰方过,太学生吕将道:“将军莫不知清溪失守,圣公受擒之事,如何在此徒劳费事?小可于圣公起事时早有谏言,让其攻克金陵,传檄尽下东南郡县,收其税赋,先立根本,徐议攻取,可以为百世之业。不想圣公只知骄纵享乐,全不听小可之言,如今败亡,真乃咎由自取也。”原来官军未破睦州时,吕将先已识机,脱离火坑。路经剡县,裘日新闻其大名,虔诚出迎,相邀入伙。
当时裘日新听罢,拍案喝道:“我等臣民深受圣公厚恩,眼下国祚有难,尚未尽臣杰之力,腐儒焉敢在此胡言饶舌,左右且与我拖走!”话音刚落,就见两名兵士架起吕将,一刀砍杀,众人方才安定。裘日新正色严声道:“诸位父老,古语有云‘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况乎天未悔祸,人何以堪?宁甘杀身,不附凶党,国有忠臣,亡而复存。何以丧邦?望诸位父老同我一并守御城池,莫要骚乱。”众人皆感裘日新之忠勇,再无一人潜逃出城。
且说白钦所部整顿船只军马,分拨正偏将校,翌日祭旗出师。水陆并进,船骑相迎。石宝、景德为先锋,领六员将佐攻打剡县。不日便是到了剡县地界,裘日新见官兵来此,心知其圣公生死无望,又见城下官兵叫喊:“纳降不杀!”不禁气上心头,厉声喝道:“朝堂失度,禽兽食禄,尔等既为一方父母,更兼圣公座下子民,不恤忠贞之士,而助无道昏君,吾今番宁当为降虏乎!”便教城中大小兵士严防死守,任凭官兵如何攻打,接连五日,只是寸土不进。
却说石宝、景德见这裘日新守城十分利害,便把兵马退至雍河前,教刘赟、张威把守东山路口,断绝剡县粮道,一面飞报白钦处求援。当夜五更天时,石宝等人正在营中饮酒议事,忽然望见东山火起,飞报说有贼兵杀来,顺风放火,掌管礧木滚石的孩儿们都把守不住。刘赟、张威正在死战,石宝大惊,对景德等人道:“想必是这裘日新见其粮道被阻,便移兵来此攻打,以求生机。那里虽有刘赟、张威两位大将把守,只恐贼寇困兽之斗,不可小觑,我等当立刻发兵救助。”景德道:“我等都去,若是那裘日新行围魏救赵之计,反来这里攻打,亦中其计了。”石宝道:“既是如此,哥哥便同陆荣、吴东满留守营寨,我领翟源、乔正去救。”景德道:“也好。”石宝忙同翟源、乔正带领半数兵马杀奔东山去。那时彤云密布,狂风大起,望那东山上火势蒸天一般通红。
石宝前脚方拔军出寨,不过半晌,后脚就见裘日新已驾数十辆火车直冲寨门。那火车内暗藏玄机,上方尽数是稻草等依然之物,中间却是一层陶瓷隔板,板下暗藏大兵十余名。当下一声呐喊,将木驴推到寨门前,裘日新身披软铠,手提鹰嘴斧,身先士卒,带头冲锋。寨上官兵忙来救护。景德忙领陆荣、吴东满架枪抵御。寨门已塌,官兵纷纷落地,尸横遍野,景德等人寻路逃奔,只得渡河求生。裘日新趁势追杀,官兵大败,溺毙河中者数不胜数,景德几人仅率三百余残卒逃出生天。不想方才上岸未走远,就见一旁石宝等人也是损兵折将,从那黑地之中败逃归来,翟源也身带重伤。
原来这裘日新早先见那官兵以雍河为势,背水扎营,又分兵占据东山路口,裘日新道:“官兵依河扎营,明是希图背水之势,维稳士气,又分兵断我东山粮道,那东山尽是山林,绵缦崎岖,真乃自寻死路。”便命副将金刚领兵三千攻打东山路口,参军端木锦领兵三千绕走山路,轻甲急行,绕行至东山之后三岭山预备截击,再命方五相公携城中火箭军两千余人,随金刚一同出击,果然大败官兵,不在话下。
且说石宝等人遭此大败,只得遣使往白钦处速求增援,白钦闻知剡县贼兵大破官兵,便即刻点兵两万,在南岸下寨,将船只尽拘南岸留部分兵力驻守,自家领兵快步赶往石宝营寨处。就见满营伤兵哀吟,石宝等人见白钦来,连忙跪地谢罪,白钦道:“此一蕞尔县城,何故如此?”石宝道:“主帅有所不知,这剡县城池乃裘日新所守,此人胆守有余,不亚昔年朱义封晏然江陵城之举。”白钦道:“焉有如此良将,则当以张仪之法行事。”石宝道:“主帅已有何计可施?”白钦便传令伐竹沉木,削割平板几百,又搜捕附近山头小村老弱妇孺,皆以荆棘藿条缠绕四肢,拴定板上,自留他用。
只说旦日官兵复来攻城,裘日新领方五相公、端木锦、金刚几人全力抵御,万驽箭发,落石砸下,官兵果然不能破城。白钦见状,便叫后军涌至前军,阵中突出几百血肉排盾,并至前排,裘日新大惊,城上士卒不敢放箭伤及无辜,亦不可再投落石滚木。官兵趁势飞扑城前,火速架梯,窜至城上,金刚不及防备,早吃石宝一锤打下城去。端木锦提斧来战,吴东满、陆荣左右夹击,吴东满趁隙一叉搠入端木锦胸肋之中,当场毙命。方五相公不愿受擒,坠城而死。裘日新孤身一人且战且退,直至城前一隅,身旁仅剩数十名士卒仍在奋战,裘日新自知无力回天,便对余下将弁言道:“我既为一方之主,为城中父老之瞻仰,国破而不可续社稷,城陷而不可佑百姓,乃我之罪也。而今苟图余生而弃三军于不顾,此非君子之举,诸位但可取吾首级而活。”大小将士皆是泣涕涟涟,只道:“我等定与将军死生当同,无有二心。”乃尽数巷战捐躯于城中,无有一人离散,裘日新身中八创,终是殒命于此。周遭夷民闻知裘日新战死,无不震惊悲泣,后世才人亦为之做诗缅怀,屯普隐士有诗赞道:
古来英士千古名,神州陆沉杜鹃啼。
南国花柳栽青楚,刻铭义烈裘日新。
话分两头,这边裘日新以身殉国且不细表,再言那辛兴宗攻打方岩山陈十四、霍成富二贼之事。原来方岩山位于婺、处两州交界,上山只得一条路径,山势险恶,高峰耸峙,四面皆水。那栖霞寨的寨主仇琼英,自那日与白钦相让了道路,一向无事。忽有一日,来了两个好汉,一名陈十四公,自称通天圣母陈靖姑转世,今生化为男身,法术甚高,惯用神水;一名霍成富,浑铁钢枪无敌手,有万夫不当之勇。彼时二贼已攻下缙云县,杀死县尉詹良臣,奉方腊之命前来吞并此寨。琼英不愿归降,两下交兵。那些喽啰、婢女虽也通晓武艺,怎当三千贼众勇猛?早吃陈、霍二人擒杀大半,血流成河。那琼英自仗飞石本领,吓住贼兵,望西逃去了。陈十四、霍成富便趁势封了山路,占据此处,广招人马,直达万余,无人能敌。又与处州大都督洪载通生气,因处州以北无甚险阻,洪载恐官兵突袭而来,便教陈、霍二人据守方岩山,以为处州屏障。那处州境内贼兵,更有四十万之众,因此及至方腊就擒,洪载仍安然虎踞处州,为地方一霸,风景独好。
那日辛兴宗领大军兵抵方岩山,霍成富就点起军,披挂上马,放开关门杀出。两军呐喊,官军阵上秦英要夺头功,拍马舞双锏来战,霍成富挺枪相迎。到二十余合,秦英料到敌不过霍成富,虚晃一锏,回马便走。见霍成富追得近,秦英回身一锏打来。不防霍成富眼明手快,一枪将铁锏打飞出去,连人和马抢近前来,秦英手中只余一条锏,如何是对手?不觉一个手慢,被霍成富抽出腰刀,手起刀落,只见一条血颡光连肉,顿落金鍪在马边。可怜秦英将门之后,归宋不久,还未曾建功,就化作南柯一梦。辛兴宗教人抢了尸首,再遣刘镇出阵厮杀。战到分际,金真要与袍泽兄弟报仇,纵马出到阵前,取出袖弩,觑得贼将较亲,一连放出三根太阳金针。霍成富只听得马响,二目被射住,观看不明,早被刘镇手起一枪,刺于马下。辛兴宗见霍成富身死,大驱人马,卷杀将去。贼军大败而走,宋军也退回人马。那陈十四在山上看了,早有防备,严守不出。
次日,陈十四点人马下关,取下背上葫芦,喷出迷人法水,望宋军阵中一喷。即时念动密咒,须臾间,黑云四合,狂风骤雨,走石飞砂,树木拔动。辛兴宗分纵奇兵,佯装败走,陈十四果然中计,倾巢出击。刘镇、杨可世趁机杀出,贼兵大败,死者无数。陈十四仓惶退回,又只得叫一声苦,那山下粮道水路已被刘光世带兵截断了。辛兴宗又亲自领兵来攻,分割贼兵成二块合围,士卒尽皆离心。一连十余日,官军也不攻打,只是围住贼兵,相互不得救应。山上贼兵见了,只得将滚木礌石抛下防御。如此过了许多日,山上炮石日益稀疏。军中无粮水可食,饥饿自杀者不计其数。陈十四无有计策,那葫芦也无水可盛,只得亲引锐卒下山博战,意图杀出一条生路。官军当即分兵四路,一齐围剿。贼兵疲乏多日,溃不成军。贼兵尽数全歼于此,陈十四也遭刘光世一箭射杀。
且说辛兴宗所部官军既克方岩山,马不停蹄,振旅南行。那缙云县的贼兵听闻方岩山失守,陈十四、霍成富授首,一半来睦县自行投首,一半逃散到处州去了。官兵遂长驱直入,进抵处州城下。众将扎营已毕,正在商议进兵之法,只见军校慌急来报:“吕师囊率部打破台州天台山,杀死唐家寨守将唐猛、徐和等人。又炼下一邪阵,累次击退官军攻打,正与洪载、俞道安约定同攻温州。”众人听了,面色大变,吃惊不小。正是:
江南十二神,血海溺邪阵。
殃民宿苍生,天台山灵皴。
毕竟不知这吕师囊怎地攻破天台山,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七员南军将佐:
吕将、金刚、端木锦、方五相公、裘日新、霍成富、陈十四
折了两员官军将佐:
寇见喜、秦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