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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塑料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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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渺哭得越来越响,可她的口齿却没有半分受影响,一件件一桩桩地细数济哥儿和湘姐儿在沈大伯家受到的不公与苛待:三年了二人没做过一身新衣裳、被伯娘如仆役般支使着挑水砍柴、不再供济哥儿读书、将两个孩子光身赶走,险些又病又饿倒在废墟里……

    沈渺说得桩桩件件都没有冤枉了沈大伯,因此济哥儿与湘姐儿都被她苦痛悲伤的哭诉感染,失去了父母、阿姊的这三年,那要看伯娘面色讨生活的朝朝暮暮似乎又倒流在眼前。

    济哥儿憋了又憋,泪水终究无声滑落下来。

    湘姐儿直接仰头大哭。

    于是沈渺干脆松开沈大伯的胳膊,搂住了他们俩,这凄苦的一幕,叫围观之人都十分怜悯,甚至有人帮腔:“你看看这当伯父的,一身光鲜阔气,自个亲亲的侄子侄女,穿得却如此寒酸!啧啧……”

    还有就住在隔壁的邻人与其他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我说怎么好几天没见沈家那两个孩儿,原来是被赶出去了,真是可怜!”

    沈大伯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慌张不已,甚至没有胆色去看围观的邻里那鄙夷的目光,只得哎呦哎呦地上前扶沈渺姐弟三个,硬是要把他们推到后堂去:“回去说,回去说……”

    这时,后宅与前铺之间半卷的那道门帘子被人猛地掀开了:

    “侄女儿这话便差了,都是一家子哪儿没有口角误会的时候?锅碗碰着勺,牙齿碰舌头这是再寻常不过了!大侄女总归是年轻,何必闹成这样呢!”

    这时候,一个同样肥胖彪悍的妇人围着围裙大步走了出来,她便是原身的大伯娘丁氏,她生了张白生生的圆脸,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年轻时只怕也有几分颜色,但因发福过甚,一双眉眼已瞧不出美貌,只剩精明与市侩。

    她几句话便将沈渺的苦肉计破了,还倒打一耙:

    “大侄女儿啊,你不在汴京,故而不知内情。”她指着济哥儿与湘姐儿,痛心疾首道,“这两个孩儿顽劣成性,实在难以管教!若非他在先生家中动手殴打自家兄弟与同窗,又怎会被先生勒令退学?这可不是我们不让他读书,是他性子暴烈,先生不收!我这个当伯娘的,管教侄子本就隔了一层,轻不得重不得的,你没养过孩子,自然不知这其中多少艰难!”

    丁氏也是个能人,说着说着便泪落衣襟,呜咽着过来搂住了沈渺:“侄女儿啊,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你大伯与伯娘,我们也是为了济哥儿好啊!若不整治整治他,他这性子日后便不是打人,该要杀人了!谁知伯娘气头上才说他两句,他便甩了脸子,还将湘姐儿也带走了,哎……伯娘与你大伯日夜找寻,吃不下睡不好的,这两日腿都要跑细了,谁知他跑回你们家那破铺子去了……”

    济哥儿被气得满脸通红,怒道:“伯娘颠倒是非——”

    沈渺一把手将他摁住,冷然与丁氏对视了一眼,擦了擦眼泪,惊讶道:“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我竟不知!看来是我误会大伯伯娘了。”

    说着便站直了身子,将济哥儿手中那兜梨子奉上,不卑不亢地对丁氏行了郑重的稽首礼,扬声道:“侄女儿已去济哥儿那先生家问过缘由,是海哥儿与其他同窗欺辱他没了爹娘护持,说了好些污言秽语,才惹得济哥儿动手。但是动手便是他不对,今儿侄女儿过来便是来为他赔礼道歉的。这春日的脆梨,最是滋阴降火、润喉润肺,给海哥儿吃用上最好的。礼轻情意重,还望伯娘不要嫌弃。”

    这不卑不亢又有礼有节的一番话说得围观的邻里都连连点头,还有人如看戏一般评价:“这当侄女的倒是个知礼数、懂尊卑的。”

    “既然是堂兄弟,在一处就学不说相互扶持,还领着他人出言不逊,挨一顿打也不算冤枉!”

    “听闻这沈大的兄弟沈二死了不过三年,孝期刚过便嘲弄人家无父无母,这是专往人心窝子戳,若是我,身为人子,定要撕烂那人一张破嘴!”

    “打得好!是个孝子!”

    这些话飘入沈大伯与丁氏两人耳中,都如被扇了一道耳光般让人脸皮发烫。而这些又是事实,私塾先生都抬出来了,他们更没处辩驳。

    唯有济哥儿羞愤之下对沈渺这番话格外诧异:这内情……阿姊是如何知晓的?她根本没有去过私塾先生那儿啊!

    沈渺当然是猜测之下胡说的。

    其实她早就猜出来了——只要依着济哥儿的性子略微推测便知晓了,虽然只相处了两日,但沈渺对看人方面自有诀窍,要想激得这样早熟、早当家的孩子动手,还能有什么事儿?

    只有在这方面嘴贱了。

    沈渺的梨子便是为了此刻用的,她不是空手上门,提前便备好了礼,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能洗清她此番故意找茬、不敬尊长的嫌疑。

    谁叫丁氏方才一番话将脏水泼到了济哥儿身上,济哥儿日后是要读书的,他不能背着这样的名声。

    吵架也如烹小鲜,要注意火候。

    先声夺人犹如猛火炒香食材,接着以理服人便是转小火烹熟,如今便到了该以情动人、大火收汁的时候了。

    于是顿了顿,沈渺再次话锋一转,双眼如利刃直刺丁氏:“伯娘方才说得,侄女儿都认同。济哥儿有错处,侄女儿也不避讳。唯有一点:济哥儿如此年幼,便是性子不够稳重也该体谅,细细教他,怎能以这样酷烈的法子整治他?伯娘可知,若非侄女儿临时起意回汴京探望,他们已经饿死在杨柳东巷了!伯娘说四处都寻过了,怎么没有去家里寻他?他一个孩子能跑多远,两刻钟的路,竟走了四五日不曾!”

    说着,沈渺又落下泪来转头望向一直缄默的沈大伯:“大伯,你是读书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您怎么会不懂?何况,我们不是旁人家的“幼”,我们是你的亲侄子、亲侄女啊!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济哥儿若是好,海哥儿往后不也多个帮手?您是糊涂了!

    您还记得吗?以往祖父还在时,我与济哥儿来外城拜年,您还驮着济哥儿放爆竹呢……我家不是那久不走动只管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我爹是您亲弟弟啊!可怜我爹被那权贵的马踏得胸骨都凹陷了,口吐鲜血,就剩最后一口气,他拼死也要撑到自家哥哥来瞧他……爷奶不在了,大伯与爹爹不也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弟吗?那时您答应了会照顾济哥儿与湘姐儿,我爹他才肯闭眼,您都忘了吗?”

    兄弟血脉之情,禁不得回忆,利益熏心时忘了,但一旦被人提起,便是加倍的心虚与悲伤。沈大伯想起弟弟临死前看见他便放了心的依依目光,那满嘴的血,只来得及低低唤了声:“阿兄……”便绝了气。

    他也禁不住抬起胳膊拭了拭眼角,又长叹了口气。

    “是大伯对你们不住……”

    有这句话,沈渺这趟就赢了。

    她来这儿既是撕破脸皮、摆明态度,也是为了洗清济哥儿的名声。大宋取仕、科考皆极注重品行与“扬名”,所以她既不能撒泼打滚,也不能以卑欺尊,否则日后吃亏的便是自个,于是思来想去,便只能这样道德绑架了。

    她脸色的泪便渐渐收住了,立刻又变了一副脸色,又对丁氏道:“伯娘说得是,都是一家子,牙齿碰着舌是常事,话说开了也就好了,走走走,我们回里屋叙旧吧。”

    说着还对围观之人笑着欠身:“奴家远嫁太久没见大伯伯娘,先头是情不自禁,叫大伙儿见笑了,都是家事,请大伙儿散了吧……”

    外头的人被沈渺请走了,沈大伯顿时松了口气,跌坐在躺椅上。

    丁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连死去的小叔子都搬出来了,人死为大,再多说也是落了下风,但她忍不住抬眼将沈渺上上下下都望了一遍,越看越是惊疑不定:

    这大姐儿在金陵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如今不仅脑袋伶俐,嘴皮子像刀子似的,这变脸也变得好似翻书,真是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了。

    冷哼了声,丁氏扭着看不见弧度的水桶腰,率先进了后堂。

    沈大伯倒是踌躇了半晌,来招呼沈渺:“都进来坐。”

    “嗳。”沈渺瞥了眼沈大伯还红着的眼圈,牵着不打情愿的济哥儿和想起父母而啜泣的湘姐儿跟着进去了。

    沈大伯家的后堂比沈家铺子宽敞多了,是个齐整的四合院,有三间正房、四间厢房、两间倒坐房,一共九间房合围出一个天井来。天井里也布置得很风雅,沿着廊下摆了一整条水磨石案,全是搜罗的各色盆景,松竹梅菊兰应有尽有,中间摆了一套竹方桌椅,角落里还打了一口井。沈渺伸头去看了,里头还湃着几根小黄瓜,沈大伯这日子过得还真舒坦。

    几人在桌椅上依次坐下,沈渺搂着哭完了还控制不住一抖一抖的湘姐儿,掏出帕子来给她擦脸,济哥儿则不肯坐,僵着一张脸站在沈渺身后。

    坐下来后,沈渺没有先开口,她的沉默反倒让沈大伯与丁氏没了底,最后还是丁氏先抱着胳膊,冷冷出声:“大侄女儿大老远回来,可是要接这两个孩子回金陵?要接便只管接走!伯娘管他们三年,落得里外不是人,这管教得厉害了你们不高兴,管教得松了,又要寻是非。”

    沈渺摇头:“长姐如母,如伯娘所言,我自是要将济哥儿与湘姐儿接走亲自抚养成人的。不过我以后不回金陵了,就留在汴京,我想将我爹爹留下的汤饼铺子重新开起来。”

    丁氏皱起眉,一语中的:“你叫你婆母休了?”

    沈渺吃了一惊,她这伯娘虽然没什么良心又刻薄,遇事倒是锐利,一猜一个准。

    见沈渺不答,丁氏不屑地撇了撇嘴:“当年那荣家来提亲,我就瞧不上那荣大娘,什么东西,张口闭口都是我儿如何我儿如何,不也是个童生么!说得好似明儿就能考中举人似的!那荣大郎也是,捯饬得油头粉面,亏你看得上!那一家子又精穷!我左看不顺眼右瞧不过眼,谁知你爹娘跟灌了迷魂药似的,就要赌荣大郎能飞黄腾达!如今好了吧,倒把自家闺女儿推进了火坑。要我说啊,什么读书人、秀才都是虚的,读书人里多是负心汉,有何用……”

    沈大伯不满地咳嗽了一声,丁氏不理会反倒哼了声:“我家四个女儿,谈及婚事都是我一手包办!你二姐儿嫁给绸缎铺的儿子,三姐儿嫁给军户,四姐儿嫁给邻居的小子……我这人从来只看里子和银子,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如郎婿老实上进、婆家慈和的好!”

    很清醒啊!沈渺顿时对丁氏有一些些改观了。不过她这张嘴可真会得罪人,若她是原身,只怕此时听了已快呕死了。

    “伯娘这番话,我以往也不明白,如今吃了苦头,才悟出来。”沈渺装出一副惆怅的模样,顿时将丁氏对她变化过大的疑心打消了。

    “他们家为何敢休了你?你应当写信回来,再怎么……”一时想到自个是怎么对待济哥儿与湘姐儿的,丁氏这话说得也有些尴尬,但还是抿了抿嘴,“你大伯便去一趟金陵为你撑腰又如何?”

    济哥儿翻了个白眼,大伯娘总是这样,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若是真的写信回来了,只怕拖上三个月也不会动身。

    沈渺却笑道:“谢过伯娘好意了,我实则也是受够了那一家子,正好家又遭了灾,便想回来支撑门户,好歹撑到济哥儿成丁。”

    说到这,犹如图穷匕见,丁氏也明白了过来,掀了掀眼皮:“如今过来,又是为何?”

    沈渺见进入正题,也不啰嗦,看了眼丁氏又瞥了眼沈大伯,说明了自己真正的来意:“侄女儿既回来,以后济哥儿与湘姐儿便不用伯父与伯娘操心了,伯娘是不是该把我家的地契与房契都还给济哥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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