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流年不利。
这个时候最多的一种人,就是乞丐。
他们将所有的家当都带着,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
他们是没有家的人,遭人白眼,饱受饥寒和疾病的折磨。
他们也是最坚韧的一种人,生存能力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强。
十一和燕昶年一左一右走在爷爷奶奶身边,穿过一个又一个萧索的镇子,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衣服穿的也不多,虽然很干净,但也没有几个乞丐过来――他们眼睛都毒得很,口袋比他们还要干净的人,上前能要到什么东西?还不如省点力气等待下一个可能的善主。
尤其看见十一手里还执着根长长的鞭子的时候,他们更加不敢上前。
这是十一驱赶野外动物和辐射鼠的主要武器。当初看见宁安使用鞭子,觉得很有用――足够长,可劈、扎、抽、划、挡、摔、点、刺、扫、盘、板、戳、拦、撩、拨,还可以绞压,不用的时候缠在腰上,或者使出庚金诀,可以当成超长的棍子用――
当初为了学鞭子,十一没少挨抽――自己抽自己,还不时被捆绑――那次在东篱空间内练习,结果让燕昶年看见,当时就兽性大发要跟他玩捆绑,结果却让十一将他绑了起来,燕昶年看见的只是他最狼狈的模样,却没有看到他将一根长鞭用得风生水起,一个不慎就被十一捆了起来,其实那根普通的鞭子根本捆不住他,十一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要弄坏了,你自己想象后果。”
这是□裸的威胁!
明知道十一是虚张声势,但燕昶年心甘情愿接受。
燕昶年正在出神,肩上被敲了一下,是十一用长鞭敲的:“神游呢?喝水不?”
他摇摇头。
他们已经走到镇口的岔路口,奶奶一时有些糊涂,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有机灵的孩子问:“你们要去哪里?”
奶奶告诉她一个村子的名字,孩子给指路,眼睛却一直看着十一拿在手里的矿泉水瓶子。
瓶子里还有半瓶水,十一将瓶子扔给她,四人踏上那条水泥路。
奶奶说:“那时候还是黄泥路,都成了水泥路了……”
几十年过去,不但道路,连村子的规模都有了很大的改变,否则哪里用得着一步步走着去,知道地点直接御剑从空中俯瞰就能找到。
奶奶所说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但眼前的“村”,必须用小型城镇来形容,再三确认,是奶奶的老家没错,只是三十年前就从村改为镇,特意找的老人来问,听说奶奶是几十年前嫁出去的,现在来找娘家人,那些老人都比较热心,有一个大概有六七十的老人给他们带路。
这镇子比北安镇要大,往昔也比北安镇繁华,奶奶记忆中的水塘已经被填上,附近一带成了繁华的商业街。
那老人听奶奶说她是大概50年代嫁出去的,眼珠浑黄的双眼疑窦顿生:“妹子别开玩笑,看你也不过五六十,难道出生就嫁人,结了娃娃亲?!”
奶奶摆摆手,并没有多说。
老人将四人带到一个十字路口,远远指着某个建筑,告诉他们就在那建筑东边,再也不肯过去。
十一他们不知道缘由,但既然知道在哪里,也没有强求,由燕昶年遮挡着,暗暗给了那老人几斤米和一些水,老人瞳孔放大,因为干渴而有些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接过米和水,微微鞠了个躬,转身快步离开。
小蓝,看着他。十一吩咐,小蓝在天空之上,接到十一传音便跟随老人,果然有人盯上了老人,要出手抢夺,老人夺路就逃,后面的人急于追击,不防小蓝突然从天而降,横亘在面前,叫了一声便令几个男人浑身发软,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人从小路跑了。
“似乎城镇等人比较集中的地域都很乱。”十一说,他们自从学会御剑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御剑飞行,除了在S市曾亲眼目睹城市到底在强辐射的时代有多堕落,对其他城市几乎没有印象,但猜想也是差不多。只是猜想归猜想,亲眼看到还是觉得震撼。
老人指的那栋建筑是某某商场,东面然是一家酒店,现在竟然还在营业,当然规模比之前要小了很多,但这个时候依然还能够营业,那说明店家在附近的势力和实力不小。
酒店所有的窗户都被关得严严的,挂了厚厚的窗帘,有一些甚至用木板等钉死,正门只开了一半,另外一半用水泥砌住,偶尔有人进出。
镇上已经很久没有外来人了,因此十一几人自从进入镇子就被人盯上了,只是他们都没有放在眼里。
酒店店家可能早就得到消息,十一他们站在酒店门前的时候,店门旁边摆了张单人沙发,一个年纪在三十开外的男人大喇喇地坐着,右腿屈曲架在左膝上,一边摇着腿,嘴里嚼着口香糖,脸上架了副黑色蛤蟆镜,胡子刮得非常干净,露出有青色胡茬的下巴。
夜色里,店门门楣处点着了好大一盏油灯,灯芯偶尔发出哔卜的爆响,火焰跳动着,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那老不死的。”男人喃喃说着,露出一抹厌恶的表情,倒没有太过为难十一他们,只是额外多看了奶奶两眼。
以前也有过“认亲”的事,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之,自从末世降临之后,总有各色各样的人来到镇上,自称是他三伯或者他爸曾经失踪的某个儿子或者孙子――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骗子。
但认亲认到他那老不死的太爷爷身上的,这还是头一拨。
或许真不是想从他们这里拿些好处的。谁都知道,那个年纪逾百的瞎眼老不死,并不得儿孙们的欢心。但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老不死也没有遭到驱逐,仍然和儿孙们住在一起,只是住的地方不算很好罢了,每天仍然有吃有喝的,至于吃得饱不饱,这个年头,有多少人能吃饱的?都是苟活罢了。
奶奶的父亲还在,就是男人口中的老不死,而奶奶母亲,则在二十多年前就因为操劳过度,外出时一个失足摔死了。一切丧事都很简单,出嫁的女儿都没有通知――奶奶自然无从知晓。
奶奶的老父亲已经垂垂老矣,一头稀疏的白发,瘦得估计也就六七十斤的模样,真正的皮包骨,骨头关节都悚然突了出来,穿的衣衫都很破烂,或许好些年没有洗了,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
只是个会行走的骷髅。眼内也没有跳动着的生命之火。
他的儿孙们每天就用喂狗的碗,给他盛些人吃剩的残羹冷饭,老人看不见,好坏也分不出,囫囵吞下,饿不死就是。
不只是奶奶,连爷爷和十一他们都觉得无法接受,天下竟然有这样丧尽天良的儿孙!
奶奶当时就哭了,想抱却不敢抱。她老父亲木木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不知道明白还是没明白,也或许早就让自身的精神脱离这个桎梏,其他人的一切悲哀都与他无关。
奶奶的几个兄弟还活着的只有两个,老三和老五,都是七八十的老人了,面上却都带着一股狠戾的表情,那是长期形成的习惯,即使笑着,都脱离不了。他们看到几十年没见的妹妹姐姐,都极其意外,而同样显得年轻的妹夫姐夫,令老人一时接受不能。
一开始坐在店门外的男人是老五的小孙子,据说还有一个哥哥的,只是小时候过年随大人上街走失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回来。
奶奶这两兄弟,自小起就生了双势利眼,从他们招呼店里的服务员给沏茶,同时点菜,要好好招待,奶奶就知道,她这两兄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不用想,绝对是损人利己的事。
奶奶说:“这年头粮食贵得很,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就不要破费了。我只是这些年没有爸妈的消息,来看看。好些年没见着,我接爸爸去我那住些日子。”
老三和老五都不想放人,他们还没有从奶奶这里探出点消息,怎么能轻易放人?
老五连忙招呼那个男人,叫的应该是小名:“剩啊,好好招呼你姑奶。大老远的来一趟,这些年没见了,我们好好坐一坐。”
后一句是跟奶奶说的,奶奶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存心不理会,爷爷要脱了大衣给老岳父穿上,十一连忙拦住,将自己的外套递过去。
叫剩的男人已经摘了墨镜挂在胸前,屋里比外面暖和,他将外套脱去,露出里面的套头毛衣,袖子撸了起来,他手腕上有年代久远的刺青,手艺拙劣,通体青色,依稀能看出是一朵玫瑰和一把剑。
十一凝视着那个刺青,十几年前已经褪色的回忆浮现脑海,就是这只手,就是这只手!
他的眼神太冷,剩抬头挑眉,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心惊。
十一用手里的鞭子点点那朵玫瑰:“呵,原来你在这里。”
声音压得极低极沉,犹如凉飕飕的风吹过耳畔。
他极少会用这样带着很深很深的讽刺和愤怒的语气说话,至少燕昶年就没有听过。
封闭的空间有了流动的风,吹得众人发丝凌乱。
剩无端恐慌起来。
他是个混混,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混,混到今日,远的不说,在这个镇上无论男女老少,见了他都得喊一声哥,却被十一的眼神逼视着,他想运用往时的气势反压回去的,却发现没有用,有刺青的那块皮肤在十一的目光注视下仿佛要灼热起来,他嘶声喊:“你是谁!”
“我是谁?哈,你忘记了?你忘记了,我可一直没有忘记。”十一低声说,手中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提醒你一下吧。十六年前,在县城,你们一伙混混在街头斗殴,记得你是怎么用这只手拿着把钢锥扎到我脖子上的吗?混账!”
十一突然吼了起来,一声“混账”犹如晴空霹雳,剩浑身一抖,瞳孔放大。
他终于记起来了。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忘记,只是将那段不堪回忆的往事压到最深心处。
那时候剩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虽然名为混混,到底年少,打架什么的很平常,见血的也有,却从来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意识到手里的钢锥然扎入了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脖子上,剩当时将钢锥拔出后夺路就逃,他听到了路人的惊叫声和喊救命的声音,一切都闹哄哄地钻入耳孔,却盖不过心跳声,心跳如擂鼓,鼓点越来急越来越响,他甚至觉得心脏会因此爆裂。
匆忙爬上一辆招的汽车,半个小时后才发现汽车已经开往市里,他身上还有一些钱,干脆在市里转了车,离开栖龙市,去投奔一个不知道拐了几个弯的亲戚,战战兢兢过了半个月,连做梦都害怕会突然有警察上门将自己铐上手铐带走。
他不敢告诉亲戚发生了什么事,躲藏了大半年,夜夜梦回都梦见一个脖子淌着鲜血的男孩面目狰狞地喊“还我命来”!
他不知道当时有没有人看清自己的模样,那些所谓的兄弟会不会出卖自己,在外面好些年,结了婚有了孩子,一直不敢回来,直到父亲病重,才硬起头皮回家。
那些断绝了联系的“兄弟”大多成家立业,而过去那些事,几乎被遗忘了,连同那个后来生死不知的陌生男孩。
事实上,在他将钢锥扎入那个男孩脖子前,已经有人报了警,他一逃,其他人也作鸟兽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不知道他曾经让一个同龄人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钢丝,间接地让这个同龄人受了十几年的白眼和嘲笑。
兜兜转转,那人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
还是他姑奶的孙子!
十一比剩还要高一些,他半垂着眼,冰冷的目光盯着剩,剩觉得很冷,冷入骨髓。
老三老五没有想过两人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但做惯了恶人,又是在自己地盘上,当下打个哈哈说:“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剩,跟你弟道个歉,这事就……”
十一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冷笑一声道:“不需要!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哥!这账,我们要好、好、算、一、算。”
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语气轻描淡写,老三老五一家人在这镇上,方圆几十里,何时受过这种鸟气?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黑如锅底。
之前那点假惺惺也抛开了,什么兄妹情分,他们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浮躁了。怎么的?想跟我们算账?你们够格吗?”
十一长笑一声:“够格不够格,也不是你们说了算!”
他没有多废话,手里的鞭子已经甩开,迅如闪电将剩捆了起来,剩挣扎着被他拖倒在地:“乖乖地让我揍一顿出出气,或许会放了你也不一定。”
剩被他拖出酒店大门,老三老五怒骂着,叫所有人抄起棍子刀子将几人团团围了起来。
有来吃饭的人和住在附近的邻探头探脑,镇上一霸今天被人上门捆了起来,这个消息迅速传了开去,只是敢正大光明围观的却没有人,附近建筑的阴影里人头涌动。
燕昶年已经护着爷爷奶奶三人站在街中,旁人只看见老三老五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小弟,却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十一几人,仿佛只是演戏一般围着。
十一将鞭子收了回来,在剩还没有爬起来的时候凌空挥出一鞭,啪的一声脆响,下一鞭实打实落在剩后背上,疼得剩浑身一抖,再次趴伏在地。
“他X的……”他的怒骂堵在喉咙里,十一没留情面,一鞭接一鞭,啪啪啪不断响起鞭子击打在肉上的声音,那仿佛伴随着心跳声的节奏,令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心脏紧缩。
老三老五一大家子人亲眼目睹剩被抽打,却不能上前一步,几个女人开始呼天抢地,哭嚎声将更多的人吸引过来。
老五一张老脸涨得青紫,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们今天还能不能离开这个镇!”
十一抽了十几鞭,却没有停止的迹象,除了老五那些人,没有任何其他人要他住手。
爷爷奶奶和燕昶年自然不会说,十一那些年,因为嗓子的毛病吃了多少苦头,哪是打一顿就能抵消的?
十一终于停了下来,剩早已经瘫倒在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抽得太厉害,根本无法起身,十一蹲到他面前,用鞭子的握把将剩的下巴挑起:“现世报。”
“我真的很想让你体验一番当初我受过的苦。”十一无视剩愤怒的目光,转身对老五说:“你不是想看我们怎么走出这个镇子吗?那就请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着!”
他打了个唿哨,大金小黄和小蓝先后落在街边一株掉光了树叶的香樟上,羽毛反射月光星光和灯光,犹如暗夜精灵。
“奶奶,我们走。”他手里鞭子一指,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忽然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眼睁睁着几人一步步走出去。
早在大金它们现身的时候就有人低声惊呼:“云隐村的金雕!”
云隐村距离这个镇子已经三四百里地。
“欢迎来云隐村报仇,我会很乐意找到借口再次教训你们。”十一的声音在夜色中遥遥传来,老五带着一帮人追他们,却始终无法靠近一步,反而像送他们离开一样,“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就码了近三千字,只是三千字并没有将事件写完,就拖到今天一起发了。
双节快乐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