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和乐水目送陈梓坤扬长而去,回屋禀告萧舜钦。萧舜钦像往常一样只是淡然一笑,不予置评。
乐山一脸疑惑的问道:“公子,她真的是陈国公主吗?”
萧舜钦扫了他一眼,一本正经的答道:“应该是真的。”
乐水啧啧叹道:“可是……有点不像。别国的公主小的没见过,可是咱们家的小姐们一个个举止那叫一个文雅娴静,可谓是行不动裙笑不露齿。她堂堂一国公主怎么着也该比咱们家的小姐们强吧。可是她不是破坏咱们的马车就是跟书院的学子们撸袖子吵架……”
乐山兴致勃勃的接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陈国地近胡地,那儿民风跟咱们大魏不同。还有啊,听说陈王以前是个土匪,连国后都是抢上山来的。”
“是吗是吗?详细道来。”
……
萧舜钦盯着面前的书简,半天没有翻动一页,任凭两人胡天海地的闲扯。
乐山乐水闲掰扯了一会儿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急忙识趣的闭口不言。
当天晚上,一辆马车停在了崔家门前,陈光带着几个仆人将两箱沉甸甸的物事搬到了院内,崔博陵忙出来询问。
陈剑拱手答道:“这是奉我家公子让送来的,这儿还有一封信,请先生过目。”
崔博陵狐疑的接过羊皮袋。陈剑躬身告辞。崔博陵回屋挑灯读信,他曾见过王坤的笔迹,这信果然是她的手书。
“不肖弟子陈梓坤拜言:弟子来自西陲小国,天下名儒不至,十年杂学昏昏,不曾聆听大贤昭昭之言。故而改名换姓前来魏国求学。弟子自见先生犹如井蛙之见大海,眼界日上层楼,本想继续聆听先生教诲,无奈家母有事相召,不得不忍痛而别。弟子已将先生昔日所著,揖成两册,共刻五十套,部分赠于书院典藏,部分带回国内,以便日夜研读,权当遥听先生教诲。弟子深知先生胸有丘壑,腹有良谋,乃是千古难遇之大才。只是未遇明主不得施展。现奉上百金以作盘缠,此乃弟子的一片拳拳之心。请先生勿要推却。先生可周游列国,择主而立,一展胸中才学。
另:弟子斗胆相劝:先生困于形貌,主君恶先生其外,而不识金玉其内;弟子则拘于性别,天下大贤闻风而避。然形貌性别,皆为父母所赐,造化使然,弟子不敢有所怨愤,只能警惕自省,用百倍之功弥补先天之缺。弟子欲以一已之力力挽狂澜,拯倾颓之社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女主临朝,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纵九死而不悔。梓坤为表明心志,断发立誓,十年之内不言婚姻,天下不平,绝不成家。梓坤一介女流尚有如此决心,先生有何惧哉!万望先生勿因一时挫折而自弃鲲鹏之志。不肖弟子陈梓坤再度遥拜,临别之时,泣涕如雨,不知所云。”
崔博陵连读三遍,再伸手抚着那几乎与自己等身的一摞新书,心中波澜起伏。他喃喃自语:“想不到我半生穷愁潦倒,竟遇到这等聪敏伶俐善解人意之徒。只是你为何是……”言语至此,他突然又想到陈梓坤信中所言:先生困于形貌,弟子拘于性别……他硬生生的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酸楚。他怪世人只以相貌判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就因为她是女儿之身,就能轻易的否决她的雄才大略吗?何况她已断发明志,十年之内不言婚姻,一个女子敢拿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来豪赌,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他不停的在屋中踱着步子,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夜,崔家书房里的灯直亮到半夜方灭。
萧家院落里,则又是另一番情景。陈梓坤写给萧舜钦的信中只有一首诗和寥寥几句话。
和清月吟
……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士有百行千路宽,女惟四德三从窄
时人不解其中意,唯作春花秋月恨。
幽燕游侠偶过此,一时惊作天人语。
借君遗墨抒胸臆,壮志难酬倚危栏。
尚古学彻黄金台,曾掷千金买马骨。
只因造化错红颜,不及商纣有比干。
空以明君漫自许,枉于后人作笑谈。
慕君亦有侬唱和,他年感余知是谁?
另附:闻得明日乃令堂忌日,不能面祭,唯以此诗寄之。另刻《谢氏文集》数套,已至君家。我将于明日启程,将在野人渡西南明月洲停泊一夜。陈梓坤遥拜先生。
萧舜钦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信笺和诗集,目光幽深莫测。
……
第二日,陈梓坤一行悄悄分作三拨,另外两拨走陆路,陈梓坤和文杰带着一十几个亲卫则沿水路回去。
众人将走未走之时,就见陈剑面带的惊喜进来禀报:“殿下,崔先生来了!”
陈梓坤虽然心中早有预料,面上仍是万分惊喜的迎了上去,朝崔博陵深深一拜:“先生在上,受弟子一拜。”
崔博陵正色道:“不,殿下请受臣一拜。”
陈梓坤急忙虚扶一把,郑重说道:“先生,梓坤早就决定,若能请得动两位大贤出山,必以师礼相待,王言如纶,梓坤岂能食言而肥。望先生万勿推脱。”崔博陵呵呵一笑,心中又是一阵触动。
陈剑等人忙端上茶点,两人稍事寒暄,陈梓坤见他眉间略有隐忧,便温声问道:“先生可是忧心家人?我可让商队护送尊亲秘密入陈,就是不知道尊亲可否舍得离开故乡?”
崔博陵闻言不禁眉目舒展:“姨母是随性之人,应当无妨。”
“好,先生,事不宜迟,咱们边走边谈如何?”崔博陵微笑点头。
一群侍卫簇拥着两人上了马车朝野人渡而去。临走之时,崔博陵朝萧家别院看了一眼,幽幽叹道:“公琰当真是谁也不见?”
陈梓坤略带遗憾的答道:“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无奈先生是淡泊之人,不肯入世。幸好得遇先生,才不枉了此行。”
崔博陵摇头深深一叹:“不必忧心,此次不行,还有下次,我以后定当竭力劝说公琰。他毕竟和我不同,我乃是崔家远支,无人理会。他可是萧相国嫡孙,眼下虽然自我放逐在外,可毕竟血浓于水。”陈梓坤目光微闪,笑而不语。她暗暗压下心中的遗憾,转而和崔博陵天南海北的谈论起来。
一行人顺利到达野人渡,陆续登船。大船缓缓离岸,驶入了烟波浩淼的玉河。陈梓坤命人摆上酒菜,叫上文杰,三人围拢而坐,陈梓坤先将陈国的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没有丝毫隐瞒和粉饰。崔博陵边听边点头,时不时的插问一句。他虽然对列国局势均有研究,但毕竟没有梓坤所说的深入。
陈梓坤缓缓说道:“先生也看到了,陈国根基薄弱,又居四战之地,战事繁多,国力多年不振。国内无大贤襄助,父王和朝中大臣有心无力。以后,陈国当举国跟从先生。”
崔博陵肃然拱手:“我自当竭力而为,容我好好思索,拟一个章程出来。”
陈梓坤忙摆手笑道:“不急,先生慢慢想就是。”
陈梓坤一行人刚走没多久,萧舜钦从书房款步走出。他微微抬眼看了外出刚回的乐山一眼,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真走了?”
乐山笑道:“真走了,房子都退了。崔先生也跟着去了。”
萧舜钦倒没感到多少意外:“他去倒是意料之中。对了,外面是什么情形?有无官府的人来追查?”
乐山挠挠头一脸疑惑的说道:“前天有过一拨,但是不知怎地从昨天开始,那拨人就不见了。今早我去置办物事,结果在南市看到一个缉拿罪犯的告示。”
“她的?”
“哦不不,不是她,画的是一个瘸子,说是此人偷了晋国王宫的巨宝逃脱在外,谁能擒拿此人,送到晋国商行当场赏赐千金。这下,众人都疯了,已经有十几个瘸子被误送到商行了。”
“扑哧。”一旁的乐水忍俊不禁。
萧舜钦的嘴角也随之微微上扬,果然是一点亏都不吃,临走时还不忘反咬一口。
时间缓缓流逝,白日逝去,红轮西坠,晚风乍起,吹得满川枯黄的芦苇簌簌作响。
陈梓坤迎风而立,站在船头,遥看长河落日。
陈剑上前问道:“殿下,前面就是明月州,要不要在此停泊?”
陈梓坤挥手说道:“停泊一夜,明早开船。”
“遵令。”
当晚,大船在明月洲靠岸停泊。
次日清晨,陈梓坤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扬手下令:“开船!”
“开船――”一声命令传下,大船扬帆而去。
文杰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笑着说道:“微臣陪殿下下盘棋如何?”
陈梓坤一挥手:“不下,陈光过来,你命人准备烧鸡、烤肉、烤鱼,搬三坛陈酒,我与先生喝个痛快!”她的习惯跟父亲相似,心情好时,吃肉喝酒。心情不佳,喝酒吃肉。
陈光忙不迭的带人下去准备。
就在这时,忽然有船工高呼道:“殿下,有一艘民船一直在向我们靠近。要不要吹号警示?”陈梓坤站在船头,手搭凉棚向朝东方望去。只见一只小舟从东方天际遥遥驶来。朝阳的光芒将她的双眼刺得隐隐作痛。
崔博陵闻声出来,他定睛看了一会儿,突然纵声大笑:“哈哈,是公琰追来了!”
“真的是萧先生吗?”文杰激动的挤出人群向东看去。
陈梓坤的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来下了,她暗暗叹道:“他到底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