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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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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臭气啊。你太臭了。”

    他“哦”了一声,我们只好在那个实在很寒碜的栖身处后缩紧了身子。枪声在响了一小阵后也就停了,我们慢慢抬起身子,然后某支遭老瘟的步枪又砰了一响。他们的阵地那边一个军官腔十足的人在喝斥,诸如“谁在浪费子弹”、“神崎又在发神经”一类的话,我们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然后他们终于安静下来。

    死啦死啦又等了一会,才抬起身子:“开工吧。地图呢?”

    我:“你手边。”

    于是他找到了地图,今晚的月亮着实很亮,他可以就着月光和波光辩认出个大致。

    死啦死啦:“你知道他们怎么挖通的南天门?我真的服啦。”

    我:“嗯。”

    死啦死啦:“像蝙蝠一样……嗯?”

    于是他终于想起来看看我,我趴在那,从响了最后一枪后,我趴下再没动过。

    我:“……我中弹啦。”

    他于是放了地图。把我翻过来看了看,那该死的最后一枪从我左胸上方斜穿而入,钻了一个斜向的洞之后再打进了怒江里。

    死啦死啦:“——拿手指头堵着。”然后他又拿起了地图。

    我经历过很多的愤愤不平,但这回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气噎死了:“打穿啦!——是两个洞啊,两个洞啊,你知道吗?”

    于是他又放下地图。把我像烙饼一样翻成了侧躺,他把我右手的大拇指从胸前的伤口插入,然后把我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个洞。

    死啦死啦:“好啦。亏得你骨头软。”

    我真的……真的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妈的?!”

    但死啦死啦已经拿起了地图:“你等着。我画完这张图。”

    我不再说话,我等着他画完那张活见鬼地图。

    我侧躺在地上,吃力地拧着脖子——我瞪着的那个家伙,我唯一的救星,目光在日军的阵地上,在我们的地图上。他从未看过我一眼,笔在唰唰地响。

    我听着水声,我甚至听着月光。我看着水声,看着我的血从石头缝里流进怒江,它那么短暂。丝丝缕缕的立刻便成为无形。

    水在流淌,体温在流失,我看着我自己把江水染红,然后红色立刻被怒江归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有,所有的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归于虚无。我确定我会死在这里。成为东岸弟兄眼里永远的一道景观。

    我:“我能说话吗?”

    他摇头,我不能。

    我:“我会喊的。我真会喊的。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会死的。”

    死啦死啦:“你能说话。”

    可他没停止在地图上的笔走龙蛇,他的目光仍在日军阵地和地图上跳跃。

    我:“你们会在对面指着我说笑吗?”

    死啦死啦:“不是指着你。是指着你的尸体。”

    我:“我会喊的。我真的很想喊。你死了好啦。你早就该死。没人想这样死的,没人该这样死。”

    死啦死啦:“你不会喊的。真要喊,你在缅甸已经喊过啦。你只要喊,这是骗子,他是假的。”

    我:“我只剩这么一点点热情,你不能老拿它当痛脚来捉弄我!”

    死啦死啦:“我从来没捉弄过任何人。”

    我:“……你们在对面指着我,你们会怎么说我?”

    于是他终于看了看我,只一秒,然后又回到他所忙的事情,原来人在绝望中还可以跌入更加绝望,那就是我现在的体会。

    死啦死啦:“我们不会指着你说,你的鬼魂在天上,在云雾里。我们要骂你,就指着云里雾里,因为你这人就是云里雾里。你也不用想在怒江边永垂不朽万古长青,我们很快就会打过来,埋了你的臭皮囊,不为别的,省得惹厌。”

    我:“你们讨厌我。我的嘴很损。”

    死啦死啦:“你嘴不损。你的人比你嘴更损。”

    我:“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们拿我取笑,这让你们觉得快乐?”

    死啦死啦:“你从来没给我们带来快乐。你还不如阿译能让人快乐。弟兄们不惹你是因为知道你很阴很损,好报复,还有,他们也都受了气,你有全团最毒的嘴,他们留张毒嘴好帮他出气一可就连这你也做不到。”

    他终于不画图了,那是为了腾出手来做别的事,他拿出面小镜子,开始向我们的阵地上反射月光。

    我:“……你又在搞什么?”

    死啦死啦:“发信号。让克虏伯来几炮。”

    我:“他知道我们来这儿?”

    死啦死啦:“他这两天一定是抱着炮弹睡的。”

    我忽然间怒火中烧,只是那种失血过多的愤怒实在无力,“我快死啦,你还要招枪惹炮?”

    死啦死啦:“军人死在枪炮声中,死得其所。”

    我:“我不是军人!”

    死啦死啦:“你是什么呢?你不能总在读书人面前装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读书人。”

    然后我们的阵地上开始向南天门喷射炮弹,克虏伯今天一定乐疯了,因为不是一炮也不是两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标,那个工事里囤积的弹药开始炸得像焰火一样。日军终于开始反击了,祭旗坡和横澜山都加入了战团,于是两岸穿射久未有过的火网,我的弥留变得相当灿烂——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灿烂。

    我在哭泣,我发现我在这片灿烂中哭泣。而我身边唯一的朋友,在借着这阵炮火标注他遗漏的火力点。

    我:“帮帮我。行行好,说句好听的,我不想这么听着刻薄话去死。”

    而他因为发现某个遗漏的火力点拍打自己的脑门:“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们都一样。”

    我:“我求你。”

    死啦死啦:“你很像你老爹。”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我喜欢你爹。你不如你爹。”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人之将死,其言也恶?”

    我:“……你们都不用记得我!只要你们说原谅我!去跟我爹说,我不该拿枪比着他……我是他儿子,我疯了,世界上哪有拿枪比着父亲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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